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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朗钢琴生涯
 

1节:梦想(图)(1)



  第一部:半个童年

  梦想

我的父母、我的太姥和我


  我出生于1982614,那时"文革"已经结束六年多了,可我仍然能感受到它的回响。

  记得我七岁时的一个晚上,父亲值夜班,在沈阳的夜总会和娱乐区维持治安,我练了好长时间的钢琴,刚结束,母亲在我身边坐下来,递给我几瓣新鲜的橘子和一杯凉水。没费多少劲,我就怂恿着她开始讲起她年轻时候的事。

  我喜欢听母亲的故事。因为她曾经在学校里当过歌手和演员,她说话也像演戏一样,总是兴高采烈,还带着戏剧化的停顿。她跟我讲她和我父亲的生平故事,讲他们俩的生命是如何紧密相连,在我的脑海里,每一段故事都有配乐。自打我记事以来,我的脑海里就有音乐,像电影配乐一样,为我生活中最难忘的时刻伴奏。我听到过练习曲、协奏曲、奏鸣曲,还有伟大的交响曲。我听到过和声和复调。我听到了音乐所表达的行动。对我来说,音乐就是行动,而我父母的生活就充满了跌宕起伏,可以为戏剧和激动人心的音乐提供素材。

  母亲说:"我很早就爱上了音乐。音乐总能给我鼓舞,给我欢乐。"

  母亲告诉我,她才四岁时,我的姥爷和姥姥就领着她和我的三个舅舅举家从丹东迁到了沈阳。在沈阳,姥爷在一家炼铁厂里当高级技术员,姥姥成了一名簿记员。她的爷爷爱唱京剧里的段子,所以家里总是有音乐。

  "那我姥姥呢?"我问:"我怎么从没见过她?"

  "我还小的时候她就得了肺病过世了。"

  "多小?"我问道。

  "我那时九岁。"

  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我突然感到了恐惧。"我九岁的时候你会不会死?"

  她向我保证:"哦,不会的,宝贝,我永远都会和你在一起。"

  我问道:"你那时害怕吗?"

  "没错,我那时很害怕。我是家里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儿,和你姥姥很亲。失去她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我害怕生活中没有了她。"

  "然后呢?"

  母亲说:"然后--然后就像现在这样啦,生活总要继续。"

  姥爷在炼铁厂工作非常出色。他发明了一种装置,提高了生产效率,并因此获得了奖励。我母亲上了学,成绩也不错。在学校里,她开始在小型话剧里扮演角色,唱歌,跳舞。然而,1966年到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切都被改变了。

  因为母亲的爷爷是地主,她全家都被视为改造对象,尽管事实上,我母亲从来就没见过那所谓的""。虽然我的姥爷在炼铁厂是个顶大梁的技术员,他那时却不受信任,还得接受严格的监管。还有人传播谣言,说姥爷密谋反抗"文化大革命"。当然,这都是些不实之词,但一直不断。为了不让我母亲和几个舅舅担惊受怕,姥爷从没提起这些事,直到一天,一个朋友赶到母亲家,冲他们喊道:"你爸他被人拉到街上游行去了!"他们才知道。我母亲那时甚至都不知道游街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跑到外面去看是怎么回事。一队男人被逼着从工厂出发,到大街上游行,姥爷也在里面。他们全都带着高帽子,举着牌子,上面写的字母亲也不认得。她想要跑到他跟前,但他周围全是红卫兵。那天晚上,姥爷没有回家。母亲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当姥爷终于出现在家门口,母亲冲他奔过去,问道:"他们干吗要这样对你?你犯了什么错吗?"姥爷说:"我没有犯错。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但是时代不同了,那些新上位的人不认识我,却无缘无故要整我。"

2节:梦想(2)



  姥爷后来又回到工厂上班,但职位降了一级,也没人再承认他、尊重他。在学校里,我母亲极为深切地感受到了周围人对他们的藐视。那时学校正在挑选学生加入红卫兵,对和她同龄的少男少女来说,是个荣誉。被选上的会戴上一条特别的红袖标,因为姥爷,学校不准妈妈戴。但她是个好歌手,所以尽管他们看不起她,他们还是想要她为学校表演。在演出期间,学校让她戴上红袖标,但演出一结束,红袖标就给收回去了。同学的敌视也许伤害了她,但她一点也不害羞或软弱。她有自己的梦想和抱负。

  我问她:"妈,什么样的梦想呢?"

  "梦想加入专业的歌舞团。梦想演戏。当我站在舞台上时,我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我。在舞台上,我所向无敌。"

  母亲有想象力,也有才华。她能感受到歌词背后的故事,还能让那故事变得鲜活、有生命力。她能把自己变幻成不同的人物。她会忘却自我,完全沉浸在一出古装戏里,或是另一个国度的一首歌里,或是在她出生前几十年前编排的舞蹈里。在舞台上,她感到了自由,因此她热切地期待着成为一名专业演出人员。部队会录用演员和歌手为解放军队伍表演。在那时,军队最有实力,而能为将军们表演是最高尚的荣誉。母亲坚信她会被选上。她的老师们极力推荐她。她的同学也说,在学校里她无论演戏、舞蹈还是唱歌都是第一。然而最终她还是没被选上。

  母亲对我说:"你姥爷一家是地主,而在"文革"期间,地主--即便是地主的孙女--也是不受信任的。我学上完了,梦想也破灭了……"母亲和我的三个舅舅被迫离开了姥爷身边。母亲到了一个农场工作,舅舅们则去了不同的村庄干活。我的一个舅舅唱京剧很有才华,但因为出身,政审没有通过,他的演员梦无法实现。

  我喜欢听母亲说话,但故事终有讲到头的时候,她就会要我去练琴。那时我在练肖邦和李斯特的曲子,其他学生要到十三四岁才去碰它们。这样的挑战让我兴奋不已。当我的手指划过琴键,我的脑海里还萦绕着母亲讲的家里的故事。她没有让学校里的男孩吓倒,我为她骄傲,对她的力量我打心里感激。她曾经希望成为一名艺术家,而我相信她已经是那个艺术家了。我拼命练琴,想为她弥补她失去的机会,直到我征服了我练习的音乐,就像她征服了她的敌人。我练习的音乐成了一部关于我母亲的电影的配乐。

  在我们家小小的餐桌上,母亲总会为我端上我最喜欢吃的东西:热腾腾的饺子和酸菜猪肉。父亲下班时间很晚,所以母亲和我常常独自吃饭,而我会催她继续讲她的故事。

  母亲告诉我,她和我父亲在1977年相遇,那时他们都24岁,"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因为在农场工作出色,母亲获准回到了沈阳,在自动化研究所做接线员,父亲则在一家工厂里上白班。父亲梦想成为专业音乐家。他拉二胡,中国最流行的传统乐器。在传统乐团里,二胡扮演的角色类似于西方乐团的小提琴。在"文革"期间,音乐学院都关门了,他无法实现上音乐学院的梦想,但他还是找到了一份兼职工作,在一家杂技团乐队里演奏,有时也和杂技团一起巡回演出。然而那份工作并不稳定。

3节:梦想(3)



  他们第一次约会时,父亲带着母亲去电影院看一部苏联电影。之后,他告诉他的朋友,他对她的相貌和个性百分之百地满意。

  我问母亲她是否对我父亲也百分之百地满意。

  "我没法说百分之百--起码不是一开始就满意。我理想中的男人要比你爸爸高一点、帅一点,更健谈,个性更温和,事业上也更有所成就。"

  我问我姥爷是否喜欢父亲,母亲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她告诉我说,姥爷警告过她:"这个男人没有前途,没有职业。你跟了他是不会满意的。"姥爷不准我母亲和父亲约会,但父亲却很执著。他不断地请母亲出来约会。尽管姥爷不同意,她还是和父亲秘密约会了好几次。一天晚上,父亲送母亲回家,在家门口给姥爷瞅见,姥爷恼羞成怒,扇了母亲一耳光。据母亲说,那是姥爷唯一一次对她动手。

  那以后,她停止了和父亲约会,但那与其说是姥爷的原因,不如说是父亲自己的原因。每隔一阵子,父亲仍然会给母亲打电话。她接线员的工作意味着他随时都能通过电话找到她。那时,整个国家都对未来充满了新希望,大学重新开始招生,我父亲决定报考音乐学院。他明白,高等教育是他成为专业音乐家的关键。在他复习准备入学考试那会儿,他告诉母亲:"周秀兰,有一阵子我没法给你打电话,请你理解。我必须全心全意准备考试。"我母亲自然表示理解,并祝他成功。

  父亲在头两轮测试中拿了第一名,但还是没被音乐学院录取。母亲向我解释,音乐学院的领导在父亲的申请表里发现了不一致的陈述。在那时如果超过25岁,你就不能报考。父亲当时其实刚刚25岁。一个老师教他填24岁,这样,如果他那次没考上,第二年还能再申请一次。父亲遵从了老师的建议,但因为他是一个诚实的人,在那一栏下面,他加上一个括号,写上"真实年龄:25"。学院马上取消了他的资格,尽管他在两次考试中拿了第一名。一个愚蠢的、和他的才华全然无关的小错粉碎了他的梦想,我能想象这会让他有多痛苦。

  那以后,姥爷完全禁止母亲和父亲见面。在姥爷看来,这件事证明了郎国任配不上他的女儿。他让母亲退还所有父亲给她的小礼物,而她别无选择,只有服从。

  我提醒母亲:"可你最终还是嫁给了爸爸。"

  "我说过,你爸爸有股百折不挠的劲儿。他怎么也不放过我。既然他不用再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他就不停地在我上班时给我打电话。有些日子,他要打上五十通电话。他打得太频繁,我简直没法干活儿了。他硬要我陪他去音乐会或看话剧。我跟他讲,你姥爷不准,他会说:'你用不着告诉他。'"

4节:梦想(4)



  由此,他们两人关系中更为隐秘的一段时期开始了。说起来也算不上浪漫。起先,我父母两人只是简单的朋友。母亲越来越喜欢和父亲相处,不过,虽然她意识到在艺术上他们有很多相同的兴趣,她也看出他的才华,她还是向他表明,他和她之间没有前途。

  "'秀兰,你别低估了我,'你爸爸告诉我说,'我会有好的前途。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会成为一名专业的音乐家。'

  "因为我自己的艺术梦破灭了,所以我不相信你爸爸。我不相信他有可能找到一份稳定的搞艺术的工作。

  "他说:'我会找到工作。我要娶你。'"

  当然,就像其他父亲奋力追求的目标一样,他两样都成功了。空军部队在招收音乐人才加入他们的沈阳空军文工团,但必须通过考试才能被录用。空军文工团的待遇还不错,工作也稳定。如果他能进去,他就不用被迫在工厂和杂技团干两份工作了。他在沈阳音乐学院找到了一位老师给他上课。有几个月,他没日没夜地练习拉二胡,而且是在户外拉,好不影响其他人。每天凌晨四点开始,直到去上班,每天下班后,再一直练到半夜,日复一日,从没有丝毫松懈。正如父亲说的,考试那天,他发挥极佳,终于被空军录用,当上了文工团的独奏演员和乐队首席。

  姥爷被打动了。他说:"秀兰,也许我看走眼了。郎国任有抱负,有恒心。我不会再干涉你和他的关系。"

  他们俩的友情迅速发展成了爱情。在我心目中,父亲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但当母亲给我讲这个故事时,我理解了,他有激情。我的父母在1980422结婚,两年多一点之后,我出生了。

  刚开始,父母和我爷爷奶奶一起住。但当我的叔叔结婚后,他和他的新娘需要一个地方住。父亲是个很大方的人,他说他可以腾出自己在父母家中的地方给弟弟。那时候,住房是由国家分配的,不能随便买卖。但作为空军文工团的音乐家,父亲够格在空军大院里分到一间房。母亲那时已经怀上了我,他和她可以搬到空军大院,问题就解决了。但新的问题出现了:改革开放后,军队要裁减编制。父亲听说沈阳空军文工团过两年就要解散,如果文工团解散了,他自然也分不到房子了。

  于是父亲策划了一个打破所有规定的行动计划。他别无选择。母亲不到一个月就要生了,挺着个大肚子,很不方便,一想到可能会无家可归,她觉得无法忍受,也就只好依从了父亲的计划。他找来了一辆卡车,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把所有的家当--床、衣柜、衣物--都搬进了空军大院里一间空置的公寓。领导自然很恼火。在部队里,你不能不守纪律。有的上级想要把他们撵出去,但也有的领导比较同情他们:他妻子马上就要生小孩了,怎么好让他们搬出去呢?出乎他们的预料,我父母得到批准,留了下来,而我就出生在空军大院里。

  他们给我取名"郎朗",因为他们喜欢这个名字的发声,朗朗上口,富有音乐感--对两个音乐家来说,这就是很充分的理由了。同时,""也有明亮、开朗的意思。父母亲希望我永远保持开朗的性格、乐观向上的态度。

  和我生命中的许多事情一样,我出生的过程非常的艰难。我的脐带在我的脖子绕了两圈半,几乎令我窒息而死。生下来时,我的面色发青,很难看,一开始也没发出声响,直到医生剪去脐带,拍了拍我的屁股,我才一声大哭,哭声尖利、嘹亮。

  母亲向我解释说,我没死,因为我还有工作去做--要给世界带来音乐。我父母这两个搞音乐的人没有实现他们的抱负和理想,作为他们的孩子,我一出生就担负着巨大的期待。他们的期待既引导了我,也把我推向了巨大的成功。

5节:猫和老鼠(图)(1)



  猫和老鼠

 

我喜欢漫画书


  人们常常问我受过哪些方面的影响。他们想知道哪些文化上的因素激发了我对音乐的热爱。他们以为我会说贝多芬或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或巴赫。当我说是汤姆猫和杰瑞鼠,好莱坞创造出来的广受喜爱的卡通人物时,他们自然很惊讶。

  一个动画猫,追一个动画老鼠,这怎么可能给我带来灵感呢?请听我解释。

  故事的开端是在一天清晨,我还不到两岁。正当夏日,我还在酣睡中,有人大声敲门,把我吵醒了。一个男人站在门外大声喊:"送货!"

  母亲开了门,我站在她身后。走道里放着一只硕大的纸箱,两个男人站在纸箱的两边。

  我问母亲:"那是啥?"

  她自豪地笑了,对我说:"一会儿你就能看到。"

  送货人撕掉一层又一层厚纸板,拆开包装,感觉上花了好长时间,我所见过的最美的一样东西,褪去包装之后,终于呈现在我眼前。

  那是一架立式钢琴。

  我跑了过去,触摸着琴身。我按下琴键。黑色的木身光溜溜没有一丝刮痕,琴键很光滑。琴键上方的标志写着:"星海"

  母亲说:"这是你的,整个儿都是你的。"

  我抱紧了她。接着,在那一天还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在玩我的新玩具,直到深夜,父亲下班回家之后。

  有了钢琴不久,我在我们家小小的黑白电视机里看到了两部动画片。第一部叫《音乐王国》,不同的乐器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自己弹奏自己。首先是小号向观众宣布:"我是小号,我是一名将军,因为我吹奏序曲。"接着定音鼓们走上台来,争辩说他们是最有力的乐器,因为他们能制造风暴、雷鸣。而竖琴坚持认为,她弹出的才是天籁一般最美妙的音乐。小提琴说,作为乐团的领袖,她是所有乐器中的皇后。突然,所有的乐器消失了,一架大钢琴独自立在台上,自己弹着自己。动画片里传来了画外音:"国王驾到!"那部动画片让我很自豪,因为我弹的是最重要的乐器。卡通片《猫和老鼠》里有一集叫作"猫之协奏曲",它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对我的影响更甚于《音乐王国》。每次电视里播放那一集时,我都聚精会神地看。

6节:猫和老鼠(图)(2)



  汤姆是一只猫,但也是一位钢琴演奏家。它穿着一身礼服出场,对观众鞠躬,然后开始弹琴。它的演奏美妙无比。一只穿着礼服的猫在弹钢琴!我觉得这有趣极了。刚开始音乐很缓慢。接着,在钢琴琴身里,我们看到那只小老鼠杰瑞正躺在琴弦和毛毡上打盹。它醒过来,对汤姆招招手。它是在逗弄汤姆,而汤姆下定决心要继续弹下去,并不理睬杰瑞。但是杰瑞蹭到了琴键下面,让汤姆大为恼火。音乐开始加速,卡通动作也开始加速。汤姆和杰瑞把彼此气得发疯:汤姆的手指被杰瑞设下的捕鼠器卡住,杰瑞被汤姆一把抓起,扔到琴椅下面。杰瑞爬出来,开始按着一段爵士乐的节奏敲打琴键,而汤姆正在弹奏的却是古典音乐。猫和老鼠拼死搏斗着,而音乐还在继续。音乐和打斗的场面完全合拍。最后,杰瑞胜利了。猫累得精疲力竭,而小小的老鼠这会儿却穿着礼服谢幕,接受观众的掌声。

  后来我才知道,它们两个弹的那首曲子是弗朗茨·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第2号》。但当时我还是一个两岁还差两三个月的小孩子,甚至连什么是作曲家都不明白。我只是喜欢里面的动画人物,喜欢它们时而配合默契,时而针锋相对。猫在追老鼠,老鼠在逗弄猫。小脚在琴键上上蹿下跳。我尤其佩服汤姆的手指。它能把手指伸长,触摸到钢琴两头的琴键。弹奏一个琴键意味着引发一段情节,弹奏许多琴键意味着让故事顺畅地衍生下去。弹得越快,动画人物彼此就追得越紧,它们的奇遇就越疯狂,它们的跟头摔得就越可笑,它们的恶作剧也就越好玩。

  弹钢琴意味着恶作剧。弹钢琴意味着乐趣。

  弹钢琴可以很可笑,很疯狂,很缓慢,很快疾。弹钢琴就像坐旋转木马,带出一连串的音乐。

 

 

在空军基地旁边的军用机场前

 

  我想要越弹越快,看我的手指能够以多快的速度掠过琴键。我想要看我能以多快的速度赶上汤姆、抓住杰瑞。我想要跳起来,落下去,然后爬起来,再重头来过。即便我的双手疲倦了,即便我的手指发痛了,我都不在意,因为通过创造音乐,我其实是在编创故事。

  父亲几乎每天都用二胡为我伴奏。他欣赏我的淘气劲儿,他自己有时也是童心未泯。他能让二胡歌唱,让二胡笑。在一起,我们讲述着我们自编的无言的故事。只有在那样的时刻,父亲和我才能够表达对彼此的爱意。那种心心相印是深沉的、强有力的,但也是危险的。那种爱混合了无情的、压倒一切的抱负,它是那么的强烈,本是小孩子的嬉耍于是成为了一种痴迷。

7节:空军大院(图)



  空军大院

在空军大院坐在父亲摩托车里


  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和我出生在空军宿舍这一事实不无关联。这有几个原因。其一,我生活在充满安全感、受到保护的环境中。我们从不锁门,也不担心治安,因为空军基地的大门管得格外严。事实上,我成长在全中国守卫最严密的地方之一。在那样的一个滴水不透的气泡中,我能够专注于我的音乐,没有忧虑和纷扰。其二,营区里充满了冒险和奇遇的氛围。军事基地是一个很刺激的活动场所。对于一个天性已经是喜欢想着遥远的地方,在梦想中迷失自己的小孩子来说,那儿是一个激发想象力的奇境。我和朋友们玩耍的时候,巨大的、响得骇人的战斗机会从我们头顶飞过,降落在基地,又从基地起飞。但是最好的一点是,空军大院中我们住的那个小区是艺术家的天下,那儿到处都飘逸着音乐。每个星期六晚上,爸妈就会邀请音乐家朋友和他们的孩子来我们家聚会。

  聚会总是非常开心,但同时也很紧张、富有竞争性。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演奏西方乐器,而他们的父母则在一旁即兴地用中国乐器为我们伴奏--仿佛父辈们饱受挫折的抱负与梦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就移植到了我们这些孩子身上。他们有的拉二胡,有的弹琵琶,有的弹古筝,有的吹唢呐或是竹笛。一个小女孩拉小提琴,一个小男孩拉二胡,但大多数小孩弹钢琴。我之所以弹上钢琴是因为父亲说钢琴是最受喜爱的乐器。他和我母亲自从发现了我的音乐天资以来一直都期待我在这方面有所发展。在我还不到一岁时,他们听到我哼唱收音机里面听来的旋律。在我还没有学会认字之前,他们就教会了我识读音符。

  每次弹琴,我都弹得津津有味。比起弹琴,我更爱表演,比如向我的朋友和我父母的朋友展示我刚背熟的莫扎特小奏鸣曲。我喜欢和他人分享音乐时的那种感觉。其他小孩中很多比我大,音乐功底也已经很扎实了,可我还是很强烈地意识到,我想要比他们弹得好。我虽然天性好胜,却并不妨碍我们的聚会所体现的友谊、温暖和盛情。

  尽管如此,有些小孩还是说悄悄话:"郎朗就是爱显摆。"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弹一首曲子,然后再弹一首,然后再接着来一首。从巴赫的赋格到李斯特的一首叫作"小匈牙利"的曲子,我所知道的每一首曲子我都要弹过。当然每个小孩都想要证明他能跑得多快,游得多远,钢琴弹得多好,但我想要弹琴的欲望超越了简单的炫耀:我想通过音乐表达自我。

 

 

母亲和我在空军大院的家里


  母亲在我们空军大院的小房子里摆满了鲜花,还有开花的闻起来像薄荷和香料的植物。屋里的空气新鲜芬芳,我们坐在一起弹琴、唱歌。那些歌总是关于黄河或长江--给予人们生命和滋养的母亲河--还有热爱自然、守护动物的高贵的牧羊人。那些简陋的音乐会依然是我童年最快乐的记忆之一。

  空军大院内的伙伴友情很浓厚。我们在大食堂里吃饭,在公共浴室里洗澡。我们是一个由艺术家--包括我们这帮小艺术家--组成的临时性的大家庭,我们在一起吃饭、唱歌、欢笑、尽情尽性地游戏。

8节:老师的故事(图)(1)



  老师的故事

 

和朱教授以及空军大院里的朋友们


  在我四岁的时候,我碰巧听到父亲和空军文工团的指挥白先生之间的谈话。

  "我儿子需要一个老师,一个好老师。"

  白先生提议说:"我女儿的小提琴老师有个朋友是沈阳音乐学院钢琴系的主任。她是城里最好的老师。"

  "她会教我儿子吗?"

  "她得先要听他弹一弹。"

  谈完话的当天,父亲就威胁我说:"现在你练琴得加倍地努力。给这个老师弹的时候,你必须一个错都不能犯。一个都不行。现在就给我开始练。"

  父亲和母亲都教过我阅读音乐的基本知识,但成为我的钢琴老师的则是父亲。在过去两年里,为了能够给我授课,父亲一直在一排管风琴的脚键盘上研习钢琴演奏。如今,他意识到他的授课技巧有限,他想让我跟着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老师学习。

  我能够感觉到,他对我的种种设想在那段时间平添了一层新的紧迫感。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开始担心我会让他失望。他告诉我说,老师的名字叫朱雅芬教授,有了她的帮助,我就能够弹好钢琴。他说:"要弹好琴的唯一途径是苦练。好好地练习,你就能扬名世界。"

  我和朱教授的头一次会面是件大事情,但那一天的开头却并不顺利。父亲很紧张,自然也弄得我紧张不安。他担心我在我第一个老师跟前的演奏达不到她的标准,她就会拒绝收下我。如果她不收我,那我的事业还没开始就夭折了。在父亲看来,最最关键的是我要有最好的老师,而据每个人说,朱教授是最好的。

  父亲不停地叮嘱:"不能出错。在这个阿姨跟前弹琴,一定不能出错。"

  那天早晨我穿衣裳的时候,我眼前浮现出一个高大的巫婆的形象。她站在我边上俯视着我,我弹错了一个音,她就用戒尺敲我的指节。我很害怕。要知道,这是我第一次的试演。

  父亲冲我嚷嚷:"快点!我们现在就得走了。"

  父亲把我放到他的摩托车副驾驶的座位上。我们坐着车一路穿过城区。在那样一个冬天的清晨,沈阳显得萧瑟而荒凉,似乎有些郁郁寡欢。工厂冒着浓烟,天上飘着雪,一切灰蒙蒙的。气温降至冰点,城市里的混凝土建筑和没有叶子的树一闪而过,凛冽的寒风抽打着我的脸,我冻得发僵,心里直打鼓。但是我看到朱雅芬教授的那一刻,一切的恐惧烟消云散了。她体态纤小,看上去很慈祥。她微笑着和我打招呼,帮我脱下外衣和手套。她很耐心,说起话来和风细雨。

  大人喜欢小孩子时,他们能感觉到,而我马上感觉到朱教授理解我。她夸奖我身上穿的军装,而那是我所有衣服里最得意的一套。她很温和地问我,腰带上的玩具手枪会不会影响我弹琴。我把玩具枪卸了下来,交给了父亲。她还问我,正式开始前要不要用洗手间,又问我渴不渴。她教我放松。

  在我接受的音乐教育中,"放松"是个新词。当我看卡通片时,我可以放松。当我弹钢琴弹着玩的时候,我可以放松。可当父亲看着我,评判我的演奏的时候,放松是不可能的。我害怕不能让他满意。而今天,我很自然地想要讨好朱教授。从她的口中说出"放松"这个词本身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意外的启示。在评判你的人面前放松?在你随时都有可能被拒绝的情况下放松?

9节:老师的故事(图)(2)


 

身穿儿童海军制服,跟教授上钢琴课


  朱教授重复了一遍:"是的,孩子,尽管放松。想一想让你最开心的事,然后开始弹。"

  我想起了我最喜欢的动画人物孙悟空。他能够征服任何艰难险阻,克服所有恐惧,最终总能转败为胜。我一下子放松下来,弹出了水平。

  我弹完后,朱教授说:"你很有天资。"她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她的手势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会给你一本新的练习册,还有一首为下个星期准备的曲子。"

  父亲问道:"他不该学两首或三首曲子吗?"

  朱教授心平气和地回答说:"一首就够了。没必要紧赶慢赶的。"

  父亲问道:"那比赛呢?他什么时候能够格参加比赛?"

  我的新老师说:"不用着急。时候到了,他自然就能行了。相信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很多年过去后,在我事业小有所成之后,我问朱教授我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

  她告诉我说:"事先就有人说你很有天分,但我还是不太清楚到底见到你会是怎样的一个情形。"她向我描述了我是如何彬彬有礼,在初次见面时如何很有礼貌地鞠躬。她对我说,她曾把我介绍给她的婆婆--她的婆婆、她还有她的丈夫住在同一套公寓里。她说:"从那以后,你到我那儿去上课时,你总会首先走到我婆婆的房门前,敲敲门,当她打开门后,你会向她深鞠一躬。"

  她对我说,初次见面那一次,我用我甜润的尖尖的嗓音问她是否想要听我弹琴。

  她回答说:"孩子,我当然想听。"

  我迈步笔直走到钢琴前,在琴椅上搁上两个枕头,好让我触摸到琴键。然后我开始弹一首难度极高的哈农钢琴指法练习曲。她说我的弹奏既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慌,我和钢琴的关系就好像其他小孩和玩具的关系一样。她说:"你是真正地热爱弹琴。对你来说,弹琴像是游戏一样,一出你已经玩得技巧极其娴熟的游戏。"

  父亲不失时机地问道:"您会收他做学生吗?"

  她的回答也一样快。"我告诉你父亲我会收你做学生,你有天分。我记得当我说这话时,你父亲没有笑。在那些日子里,我从没见过你父亲笑。他有他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而那些答案他立刻就想要得到。"

  "您认为郎朗到底多有天分?"

  朱教授说:"相当有天分。"

  他问她:"郎朗一定要在全中国弹钢琴拿第一名。然后是在全世界。这可能吗?"

  朱教授认识到了,我的父亲,就像许许多多受到"文革"影响的父母一样,是在把他的期望加在了我的身上。她欣赏他有话直说的态度:他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而他说出来的也正是他心里想的。朱教授自己也受到了"文革"的冲击。她,她的丈夫还有他们的孩子都被迫离家,到农村插秧种田。他们在农田里干了很多年的活。那些年里,我的老师都无法弹钢琴,甚至谈话中流露出对巴赫的热爱都很危险,会被看成是资产阶级腐败堕落的证据。朱教授是在上海由说英语的修女们抚养长大,她学钢琴又是师从全中国最受尊重的老师李翠贞夫人,为此她格外地受到怀疑。李翠贞夫人是一个有传奇色彩的钢琴家,她可以将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转换成任何一个调来演奏。她是一个音乐天才,一个受人爱戴的导师,然而她没有躲过"文化大革命"--和当时的一些音乐家一样,她悲剧性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朱教授告诉我说,尽管她的一家在"文革"过得很艰苦,那些在稻田里度过的年月留来的并不全是负面的回忆。"农民和我们彼此相处得很融洽。他们待我们很和善,教我们种地也很有耐心。他们教会我,耐心是学习的关键,也是教学的关键。我看得出你父亲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想让你成功。他不断地对我说:'不要对这孩子太心软。你得给他加点压力,给他挑战。没什么事他是不行的。在钢琴上没什么事是他不愿意干的。'"

10节:老师的故事(3)



  朱教授告诉父亲,我有一双敏锐的耳朵,宽大的手掌,长长的手指,与生俱来的节奏感,还有见谱就能演奏的天赋。但她认为,我最突出的特点是我的精神,而这和其他因素一样重要。她觉得我理解我所弹奏的音乐的力量,能够融入音乐中表达的强烈的感情。她告诉父亲:"如果我们对他过于严厉,毫无节制地把他往极限推,我们有可能会危害、甚至摧残他的那份精神。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那就是罪过了。"虽然她理解、甚至赞赏父亲对我的期待,但保护我的精神比其他什么都重要。

  父亲不理解朱教授的教学思想。他总是担心她对我太松了。他相信我能应付任何挑战。不管是多难多深的内容,只需练习得更刻苦就行了。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没日没夜地练。

  我的老师告诉父亲:"小孩子需要娱乐。他们需要休息和游戏。他们像植物一样需要阳光和营养。你不能揠苗助长。"但父亲坚持要求她不断地给我施加压力,给我更难的曲子弹,让我比一般的孩子记谱记得更快。他相信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对她说:"对他太松只会害了他,只会延缓他的进步,耽误他的前程。"当然,父亲尊重朱教授,即使她并没有改变教我的方式,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他依然如故地对她提意见。

  朱教授的耐心和培养无疑改变了我的人生,但我父亲的方式反映了我们国家那个时期的文化,他的方式最终获胜了,而那种方式关注的就是赢、赢、赢。

11节:孙悟空(图)



  孙悟空

 

 

画漫画,4


  我四岁的时候,我整个世界都局限在空军大院的那套小屋子里,我的精力都放在了音乐、卡通和小人书上。如果说我的视野有任何的扩展,那都得益于孙悟空。他过去是我的英雄,现在也还是。和音乐一样,孙悟空能变幻成许多不同的形状,它们同时又演绎着数不清的不同的故事。但在每个故事里孙悟空都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很早就知道超人。超人在中国很流行,他能飞,强大无比,还会抓坏人。但孙悟空比他还棒,因为孙悟空不会为女人动心。他不需要爱情生活,他爱的是他的历险。我小时候不怎么会画画,但孙悟空的形象却画得很好,很专业,而且一画起来总是乐此不疲。我的朋友马志佳也在空军大院里住过,他和我一样喜欢孙悟空。他和我都喜欢玩他父亲给他买的日本最新的阿塔里游戏,或是看日本漫画书《龙珠Z》。志佳收集的漫画书和球星卡是我知道的所有的小孩子中最棒的。他还拥有最多的玩具变形金刚,只要摆弄一下变形金刚的部件就能把它们从普通的机器变成机器人。例如,一辆卡车可以变成一架战斗机。和孙悟空一样,变形金刚抓住了我的想象力,因为它们的变化讲述了不同的故事。变形金刚有好的,也有坏的。汽车人是正义的,因为他们会保卫地球;霸天虎是邪恶的,因为他们要摧毁世界。伤亡惨重的战役此消彼长,机器人变成机动车,机动车变成了机器人。奇迹般地变成一个与你本人全不相同的人或东西:这个变形的过程深深地吸引了我。

  在我弹钢琴的时候,我不再仅仅是个小男孩。我变成了一个不一样的,一个更不一般的人。就像孙悟空、变形金刚以及汤姆和杰瑞一样,钢琴带着我从一个世界神游都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感到更幸福。我变成了一个像孙悟空一样的人物,有强大的力量,保证我不能也不会被击败。我想象自己坐上停在空军基地的飞机中的一架,飞越全球,身边有枪支武器来驱赶袭击我的敌人。我喜欢生活在军事基地。基地里的各式装备,尤其是飞机,让我很兴奋。飞行有神秘感,而飞机又是最激动人心的交通工具,因为它们飞得最快。每次在钢琴前坐下来,开始一段新的曲目,我想象自己是在起飞、发射、离开地面。

  虽然我只有极少的时间和它们分享,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把汤姆和杰瑞、孙悟空和变形金刚抛在一边。在我弹奏的曲目的节奏和戏剧化的乐章里,我把它们融入了进去。贝多芬作曲时没想到过变形金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那个年纪,谁又能理解,贝多芬是个多少年前出现在西欧的音乐家?就我个人来说,贝多芬是在为一部电影谱曲,电影里有机器人、怪物、高射炮以及核潜艇。孙悟空也来帮我弹莫扎特。莫扎特写的音乐几乎都是小型话剧,每几小节就有一个新的人物进入他的音乐,每一个人物都是不同的年龄,来自不同的国度,有着不同的脾性。因为孙悟空总是在变,每隔几小节音乐,我都会感到他潜身进入了莫扎特的作品里。

  就这样,凭借着孙悟空和我的不断壮大的演员表和军事装备清单,我的钢琴学习飞速进步。我不喜欢学习音阶,不喜欢啃练习教材,但我还是下了工夫,因为我意识到,要想弹我喜爱的那些曲目,要想能像汤姆追杰瑞那样地在琴键上挥洒自如,基本功是不可或缺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即便在我还是个小小孩的时候,我已经很实际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让练琴像玩游戏一样。我母亲也帮助我。她剪出很多金色的小星星,当我熟记一首曲子,或弹得特别出色时,她就会给我一颗星星。当我得到了五颗星星,她就会给我买一件新的玩具。我的直觉告诉我,玩变形金刚、弹我认不得名字的作曲家写的曲子,这两者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12节:对手如云(图)(1)



  对手如云

 

第一次参加钢琴比赛,5


  "第一名"是我父亲--还有我母亲--时时挂在嘴上的一个词,也是我父母的朋友以及他们的子女常说的一个词。每当大人们谈起中国古代伟大的画家和雕塑家时,总有一个艺术家被认定是第一名。在工厂里有第一名的领导、第一名的工人、第一名的科学家、第一名的修车工。在我童年所处的文化氛围中,一切都是为了成为最优秀的。那是激励我们的目标,让我们的生活有意义的抱负。无论是因为机缘、命运还是慷慨的宇宙给你的赐福,如果你是一个有明显天分的小孩,那"第一名"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你的符咒。"第一名"成了我的符咒。我从来没有央求父母减少给我压力。我接受了那份压力,甚至喜欢上了那份压力。在我们这帮跃跃欲试的钢琴家之间的竞赛对于我来说是场游戏。也许我小时候很害羞,但当我面对一批对手的时候,即便是只有五岁的我也可以很大胆。

  一定要赢的决心当时是流淌在我的血液里,现在还在我的血液里。在夜晚,它塑造了我的梦想;在白天,它推动了我的修炼。

  父亲会说:"这并不是异想天开,也不是无谓的希望或可笑的祈祷。成为第一名是一个现实的目标,你得通过努力才能达到。你也许会遇到一个比你更有天分的竞争对象,这你没办法控制--虽然我相信你具备了你所需要的天分和创造力。但你能控制你工作努力的程度。你可以确保你要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刻苦。"

  过了好多年后,我才了解到父亲的动力是从何而来的。

  父亲出生于195335。在那些日子里,爱国主义意味着无条件地献身于工作和经济发展。父亲的名字叫郎国任--国就是国家,任代表责任--意思就是,为国家尽责任。无条件地为我的事业奉献成了父亲庄严的责任。

  我的曾祖父是一个有名的教育家,他在东北创建了一所学校。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爷爷,成了一名音乐老师。他会弹很多乐器,但尤其擅长吹口琴。我奶奶也受过良好教育,后来成了一名会计师。这一对年轻夫妇,拉扯着五个小孩,面临着当时困扰我们整个国家的经济困难。食物十分匮乏。自然灾害,包括一场严重的洪灾,威胁着整个家庭的生存,但他们仍然挣扎着挺了过来。

  爷爷教会了父亲音乐,正如父亲教会了我。但正如父亲最终没能当成专业的音乐家,爷爷也无法如愿以偿。他在一家工厂找了份工作,虽然他工作很出色,在"文革"期间,他还是吃了不少苦。

  一天,爷爷下班没有回家。父亲和伯父很担心,也很害怕,第二天早晨到厂里去探个究竟。爷爷在厂里的记录一清二白,当他们在工厂大墙上看到批判爷爷的大字报时,他们很惊讶。厂里把爷爷给带走了。很多个星期,父亲都在恐惧中生活着,担心爷爷再也不会回来。

  过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爷爷又突然出现了。父亲一家人庆幸他平安归来,也庆幸他没有被送到乡下,但他们一家人都经受了严格的监视,因为爷爷的一个哥哥是国民党人,在新中国成立前举家到了台北,后来又搬到了美国。爷爷整个家庭因为海外关系受到牵连。当对他们的限制终于解除了的时候,爷爷已经太老了,没办法利用新时代提供的机会。但父亲还没老,父亲还年轻,还有音乐才华。他觉得他必须在每一个战役中获胜,没有哪个战斗他甘于失利。什么事都得要第一名,稍微落后一点都不行。

  从这个角度来说,父亲的心和我的心是一致的。在我五岁的时候,我们下定决心,要在我的第一次比赛中获胜。

  很多年后,朱教授对我说:"你一门心思想要获胜。我担心让你开始参加比赛还太早。我能看出来,一提比赛,你就会紧张起来,这让我不放心。你才刚刚五岁!但你父亲主意已定,你呢,以你自己的方式也很坚持。如果我不帮你准备参赛,你会特别伤心的。"

13节:对手如云(2)



  那次比赛规模很大。我递上申请时已经有五百个小孩子提出了申请,他们大多比我大。朱教授为我准备了俄国作曲家卡巴列夫斯基的一首变奏曲,她觉得那首曲子会给评委留下印象。我看到那首曲子的时候也很兴奋。虽然难度大,但我意识到我能把握得好。但当我第一次弹给老师听的时候,我过于兴奋,失去了平衡。

  她对我说:"郎朗,如果你在评委跟前这么弹的话,你连第一轮都过不了。"

  我一听那话,眼泪止不住顺着两颊流下来。在我脑海里,我已经失败了。

  她又补充说:"但是别泄气。我可以给你指出来哪些地方没弹好,怎样避免这些错误。"

  我一听,脸上露出笑容,眼泪也止住了。

  我说:"老师,告诉我吧,请您现在就告诉我吧。"

  问题主要出在速度,如何放松,如何增强演奏处理的音乐感。要提高,就得下苦工夫,忍受枯燥乏味的练习,但一想到我的问题有了答案,我很受鼓舞。我加倍用功地练习。卡巴列夫斯基的变奏曲对比我大两倍的人来说都具有挑战性,可我拿下了这首曲子。在我五岁的那一年,我参加了沈阳市少儿钢琴比赛,并在比赛中拿了第一名。全市所有十岁以下钢琴学生都参加了竞赛,那也是我的第一次正式比赛。之后,我举行了我的第一场独奏音乐会。在1987年,中国对于西方音乐表演还是颇为陌生,我上台前是按照京剧表演来化妆的,脸涂得红红的,眼圈的妆也很浓。我看上去就象一只小猫。我喜欢在舞台上表演,温暖的灯光照在我身上的感觉。我喜欢听众的掌声。从那时起,我决定,我要当一名钢琴家。

14节:第一名(图)(1)



  第一名

 

在沈阳练琴。时值夏日酷暑,但我们没有电扇

 

  我的想象力很活跃,因为我少儿时期大多数时间是独自度过的。既然我已经在我第一次比赛中获胜,又下定决心要当一名钢琴家,我再也不想上学了。我不喜欢幼儿园的课程或老师。而且每次我想早点回家练琴,他们总不让我走。他们不理解我。我那时是个怕羞的小男孩,离了家就总感觉不自在。但我不能一个人单独待在家里。爸爸和母亲两人都上班。母亲的产假很长--在那个年代你能带薪休一百天,但产假过后,母亲又回到单位继续做她的接线员。非常幸运的是,我的太姥78岁的高龄还专门从丹东来到沈阳,照顾了我三年,让我一生难忘。虽然太姥能管我个半天,但我确信自己一个人待着没问题,于是想出这么个主意。

  我对父亲说:"你拿一台录音机,早上你和我妈出门前把录音机给开上。我一整天都会好好练琴。回家时,你一查录音机就能证明我说到做到。"

  父亲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因为这样我就能多出时间来练琴了。我喜欢这个主意,因为这样我就不用上学了。在钢琴前,我从来不会像在教室里那样觉得怎么样都不得劲,即便是在苦练难度极高的曲子--就像车尔尼的曲子,写出来好像专门是为了逼疯演奏它的钢琴师。母亲的工作还有上班的时间比较容易灵活控制,她就时不时地回家来看看我。每次她回来的时候,我总是坐在钢琴前,就好像是给栓在那儿一样。尽管白天一人在家,我一点也不害怕。坐在琴凳上,征服困难的曲目,让我觉得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让我觉得彻底的安全。无论如何,我生活在一个戒备森严的军事基地里,会出什么事呢?

  但是因为我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待着,我天生的害羞变得给厉害了。到该上小学的时候,我没办法再留在家里了,一想起要回到教室上课,我就紧张极了。我非常不善于和其他孩子相处,绝大多数时间是独来独往。这也是为什么每天午饭期间我一路跑回家去练琴时总是很开心。父亲为我列了一张作息时刻表,里面留出的娱乐时间少之又少:

  早晨545分起床,练一小时琴。

  7点整上学。

  12点回家吃午饭:15分钟吃饭,45分钟练琴。

  放学后练两小时琴,然后吃晚饭。

  晚饭吃20分钟,这20分钟里我可以看动画片。

  晚饭后练两小时琴。

  然后写作业。

  只要是有关我和钢琴的事情,父亲总是异常严肃。只有在拉他的二胡的时候,他才能放松下来。那时,他好像变了一个人,看上去和平时不一样。他完全沉浸在萦绕人心的哀伤的音乐中了。他好像是在寻找某样永远也无法找到的东西。父亲拉的二胡如泣如诉。

  当我听父亲拉二胡时,我总是闭上眼。如果我脑海中出现了汤姆和杰瑞,他们也一定是在哭泣。也许它们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也许它们的妈妈死去了。当我弹琴时,我描绘的都是欢乐的故事,但父亲的故事是哀伤的。我想要多知道一些他的故事,但那充满神秘感的哀伤埋藏在音符里。父亲和母亲不同,他很少谈他自己。

  卡通故事给我带来慰藉:孙悟空、哪吒闹海、变形金刚、汤姆和杰瑞、唐老鸭和黛丝鸭,还有缤纷多彩的,满是爆炸、追踪场面和神奇怪兽的日本漫画书。音乐里也有故事。在我自己练琴时,或是在父亲或老师跟前弹的时候,我边弹边在脑袋里编故事。而作曲家们也有故事。起先我对他们一点概念都没有,并不知道他们生活在遥远的过去,他们的国人说的是我听不懂的语言。当父亲老师开始向我解释,说这些作曲家都早已不在人世时,我完全给弄糊涂了。

  我问父亲的第一个问题是:"所有的作曲家中,谁是第一名?"

  父亲不假思索地说:"莫扎特。莫扎特数第一,因为他写得多又写得好。他三岁时就能作曲。他是一个超级天才,每一种音乐形式他都留下了杰作。他写协奏曲、交响乐,还有歌剧。他创造出最美妙的旋律,最感人的节奏。他的想象力最伟大,他的和声最动听。他为王子和国王们写过音乐。他开始演奏时还不过是个小小孩。他的父亲照顾他,帮他把他的音乐带给世界。他的父亲几乎和莫扎特一样出名。如果没有他的父亲,莫扎特也成不了名。在一起,他们两人才共同获得了不朽。"很显然,我的父亲很认同莫扎特的父亲。

15节:第一名(2)



  父亲向我解释了莫扎特时代奥地利皇室的一些背景。我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听懂了多少,但当我弹莫扎特时,我脑海中有了他的形象,知道他是谁,又是如何行事的。我想象他是一个动画片里的人物,喜欢蹦蹦跳跳、东奔西跑。他在游乐场上追逐他的朋友,他们也来追他。我脑海中的维也纳是金色的,和寒冷的沈阳不一样,而莫扎特是一个小金童,从一个生日聚会轻歌曼舞到另一个生日聚会。

  巴赫就不一样。朱教授最热爱巴赫,她的巴赫弹得棒极了。我在她那儿学琴一开始她就教过我好些巴赫的曲子。巴赫音乐的力量强烈地震撼了我。我感到很幸运,接触巴赫接触得早,因为巴赫是音乐的基石,学好了巴赫,你就打好了音乐基础。他的音乐有很多复杂的旋律线和声部,它们能帮助你理解音乐的结构。在我想象中,巴赫总是在和天堂里的上帝对话,虽然他显得很严肃,他们之间的对话带给这世界人们能够想见的最美好、最睿智的音乐。

  我想象肖邦是个英俊潇洒的男生,像一名电影明星,永远在追求一种他找不到的爱。我看到他坐在钢琴前一边哭泣,一边写下让人心碎的旋律。

  贝多芬也是我崇拜的偶像。他很严肃,和我父亲一样严肃。父亲和贝多芬都从来不笑,他们没时间,也没耐性去聚会、开玩笑、看动画片。有那么多的音乐要去写,有那么多的音乐要去听,音乐是性命攸关的事。对贝多芬来说,音乐是至高无上的。我父亲和贝多芬一样不善与人相处,和音乐倒更能心心相通。

  有一次,我父母带我去看一个苏联芭蕾舞团表演的《天鹅湖》,我一下子爱上了柴可夫斯基,而我当时听到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则大大加深了我对他的热爱程度。当然我那时还太小,还叫不出曲目的名称,但他的俄国灵魂所蕴涵的丰厚感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的脑海里,他在一幢大房子里独自生活,我想象他一边流泪一边创作,一边创作一边流泪。俄国音乐特有的美丽的忧郁打动了我的心。从前我看过一个技艺高超的苏联马戏团来中国演出,我也一样深受感动。因为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我对俄罗斯的各种艺术形式都深怀敬意。

  电视上看到的猫王的表演让我想起李斯特。李斯特在他那个时代也是超级明星--他狂放不羁,女人们都为他而神魂颠倒。在我的想象中,他参加摩托车比赛,开比光速还快的喷气飞机。李斯特和孙悟空两人一定会很投缘。和其他人不同,他没有英年早逝。他活下来了,他的故事从一个激动人心的历险跳到另一个激动人心的历险,不间断地向前发展。

  我为所有这些作曲家编造出历险故事,就像孙悟空为我编造出历险故事一样。然而,尽管我头脑很活跃,手指很忙碌,尽管我迫切想学习更多的音乐,想征服越来越艰深的曲子,我在学校里还是极度害羞。我感到自己和别人不同。我确实和别人不同。空军大院里的孩子们的父母也都是搞音乐的,除了他们,学校里的小孩子们觉得我怪怪的。我没有社交技巧,说话笨拙。有时,当我和同龄人在一起觉得不舒服的时候,我会闭上眼睛,聆听我脑袋里的音乐。我心中的一个秘密是幻想这辈子永远和学校不沾边。

16节:第一名(3)



  在这个时候,冯老师出现了。

  她和其他老师不同。她还年轻,可能不出二十六七岁,而且还很漂亮。她并不遵循中国传统的教学方式--她既不严格,又不苛刻,也非漠不关心。相反,她和蔼可亲,她用她的善良把我解救出来。和朱教授一样,她恰恰在最合适的时刻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冯老师让六岁半、极内向的我变得活泼外向,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她看出来了,我外表看很羞怯,但其实不然。事实上,我喜欢人多。冯老师让我个性中不为人知的那部分得以重见天日。

  她说:"郎朗,你一定不要害怕大声说出你的答案。你脑子很好使,声音也很洪亮。你一定要学会表达你心中知道的东西。"

  在那个时候,除了音乐,我并不想表达任何东西。我害怕在其他孩子面前出丑。

  冯老师告诉我:"郎朗,你是个聪明的男孩子。你得让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我说:"我情愿什么都不说。"

  "你没有选择。当我问你一个问题时,你得走到教室前面,面对全班同学回答。一开始也许你会感到不自在,但你会习惯的。你会做得好的。"

  她没说错。她逼着我张嘴说话,在这过程中也向我证明我并没什么可以害怕的。很多答案我都知道,也可以清楚地陈述出来,我的同班同学也愿意听我的陈述。这样做的次数越多,我就越感到轻松自如。如果我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弹钢琴,那我也应该可以在公开场合上说话。

  冯老师给学生干部分成三等:如果她颁给你一道杠,你就是一个小组长;两道杠,你就是课代表,分管音乐、数学、自然或作文等;三道杠,你就是班长了。我很自豪地在我的衣袖上带上了两道杠,因为我负责音乐。我们班演唱时我会伴奏,我还会挑选曲目,为学校表演。其他老师不支持我提前放学回家练琴,冯老师却鼓励我这样去做。

  她有很深厚的中国文化修养。她教我们念唐诗和宋词。那些诗词表达了渴望和失落的情绪,它们的韵律在我听来就像音乐。它们和音乐有同样的力量,能给我鼓舞,让我激动。

  冯老师常说:"每个人都有才能,你要做的就是去发现你的特殊才能是什么。"如果哪个同学把一幅画、一首诗,或什么特别的东西带到课上,她就会奖给那个同学额外的金色的星星。如果你跑得快,或是一名技巧娴熟的体操运动员,她也会给你类似的奖励。冯老师从不偏向哪个学生,每个学生都能从她那儿得到充分的关注和慈爱。而我对这两者都有如饥似渴的需求

17节:金丝毛小狗(图)(1)



  金丝毛小狗

 

金丝毛小狗就在我身后的窗台上


  我快六岁半的时候,父亲离开了空军文工团,加入了沈阳治安特警支队,负责沈阳娱乐场所集中地区的治安工作。父亲诚实、坚强、天不怕地不怕,干这个工作正合适。到了岗位上,他就配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发了一套漂亮的制服。我为他骄傲,但仍然怕他,他穿上制服后可能就更怕他了。他仍然从不说笑话,也不对我笑,除了"练琴",也没话对我多说。在学音乐的时候,他总是细心观察我,像个老鹰,又像个警察,只等着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马上就会过来惩罚我。

  我们搬到了空军大院外面的一套简陋的公寓。母亲仍然保留着她接线员的工作,有了她,家里就不缺鲜花、植物,墙上就不缺好看的图画,我也就不缺钢琴来弹--我弹琴弹得时间太长,弹得太狠,结果弹断了很多踏板和琴弦。踏板和琴弦断了,弹起来就更有难度,但弹到了那个程度,我正需要挑战,让我继续向前走。

  我的姥爷曾经对我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姥爷、太姥对我的幸福至关重要,因为他们是无条件、无节制地爱我。在中国,我们从小受到教育,要尊敬长辈。虽然没人给我正式地讲授过中国佛教传统,我还记得从前站在佛寺前,焚香许愿,烧叫做冥纸的纸钱,上面写着过世亲人的名字,以纪念他们的亡灵。大人教育我们,要慎终追远,不忘祖先,而我也是这样怀念我的爷爷、太姥、姥爷、姥姥的,他们的灵魂还在人世,还能给我带来智慧和爱。

  一天下午,姥爷和我在看京戏。他指着电视对我说:"你对音乐的爱就是从这儿来的听听,咱们的音乐就是从这儿来的。"

  那出戏拍得壮观极了:高亢、怪异、富有魔力的唱腔,华丽繁复的戏服,杂技般的动作,让人眼花缭乱的剑法,精彩的武术,应有尽有。剧情很复杂,说的是六朝旧闻,爱情故事。只有看字幕才能听懂,姥爷尽他所能为我讲解。我聚精会神地看,姥爷双臂搂着我,和我一起看。

  他问我:"这故事是和音乐环环相扣的,你听得出来吗?"

  我听到的是尖尖的嗓音时起时落,听起来像是在以一种极端戏剧化的方式说话。

  "你听,故事推动音乐,音乐同时又在推动故事,你听出来了吗?"

  "我听出来了,姥爷,我全都听出来了。"

  和姥爷一起听音乐给了我自信,我能迎接所有的挑战,我不会让父亲失望。在我内心深处,我珍藏着姥爷给予我的信念。姥爷给予我的信念和父亲的不同:多了一份温存,少了一份评判。

  我们搬家后过了一段时间,伊斯曼音乐学院的钢琴家们访问沈阳,朱教授和父亲陪着我上了他们开的一系列大师班的课。十二位不同的艺术家,十二堂相对独立的课,我一堂都没漏。我在朱教授那儿上课上了一个月后,我和她曾一起在卫星电视上观看了伟大的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在莫斯科的现场演出,那是他睽别六十年后第一次返回他出生的国度。但这次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西方人演奏西方古典音乐。那也是我第一次听到爵士音乐。上课的学生平均年龄要比我大至少十岁,但我并不在乎。我坐在那儿细心聆听,努力体会每一位钢琴家倾注到演奏曲目里的强烈情感。我能感受到海顿的欢快、舒伯特的诗意、勃拉姆斯的深沉。一位钢琴家对课上的学生说:"要记住,当钢琴家很容易,你要做的只是挪动你的手指。但要当一名伟大的钢琴家,你必须使用你的智慧。"我把他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在纸上。大师班的活动深深地打动了我,活动结束后,我央求艺术家们给我签名。他们的中文翻译拦住了我,冲我吼到:"别缠着艺术家,他们不想受打扰。"但一位美国的钢琴家非常礼貌地朝我走来,冲我粲然一笑,并为我签了名。

18节:金丝毛小狗(2)



  我回过头去看当年的我,看到的是一个被他的母亲、姥爷太婆、叔叔阿姨们爱着、宠着的小孩子,风度文雅、略带羞涩,行为举止挺讨人喜欢。我也很热情,对周围的世界充满好奇。但同时,我已经深受中国高度竞争性的制度的影响。不管是音乐家、画家,还是数学家,只要那人显露出有天分的迹象,就会有人来排名次。竞赛让我着迷,让我陶醉。对我来说,最刺激的事莫过于在电视上看到中国足球队将球奋力踢进对方球队的球网里。我五岁的时候赢了我的第一次比赛,在我生命中第一次有人对我说,你是第一名,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所向无敌--我就是那个进了球的球员。如今,两年过后,我又想再一次进球。谁也拦不住我。获胜意意味着一切。无论是好是坏,那就是我的天性。

  在我七岁时,我报名参加了我的第二次竞赛,不仅如此,我还得以从沈阳搭乘火车到太原去参赛,这让我兴奋不已。这是我头一回离开沈阳。父亲和我先搭夜班火车到北京,和其他竞赛选手会合。我们一起逛北京,爬长城,度过了美好的一天。接着我们又搭乘了一班夜班火车到太原。太原现在是个富有的城市,但那时整个城市还是灰蒙蒙、黑黢黢的。在途中,父亲向我解释我所面临的各种美好前景。

  他说:"三等奖是一台电视机,但我们不需要电视机,你说是不是?"

  "不需要。咱家有一台。"

  "每家都有一台。二等奖是一架电子钢琴,但电子钢琴发音不自然,会让你定调定不准,弹起来和真的钢琴感觉一点也不样。所以,郎朗,你说,你是不是也不想要这么一个玩意儿呀?"

  我说:"不想要。"

  "但是一等奖还不错。一等奖是你唯一想要拿的奖。"

  我说:"那是什么?"

  "一架新钢琴。一架崭新的真正的钢琴。"

  父亲当然是对的。我不喜欢我们家的钢琴。父母花了两千块钱买来的,相当于他们年收入的一半,但怎么说也还是架廉价、劣质的钢琴,如今踏板也坏了,琴键也破了,我练琴练得那么凶,它早已是摇摇欲坠了。想着可能有一架新钢琴,我兴奋起来。我想象着它平滑的琴键,光亮的琴身。一想到这儿,我下定决心,要一举夺冠,决不允许成功和我失之交臂。

  一个七岁的小孩能有那么大的决心吗?可我当时确实有那样的决心。父亲向我担保,胜利是属于我的,他对我的信心让我自己也信心倍增。在上台前,他拍了拍我的背。我在评委面前鞠了躬,然后开始弹。

  我准备了一首莫扎特,一首车尔尼,一首巴赫,还有一首叫做《红星闪闪》的中国曲子。我觉得那首曲子很合适,因为我一心一意要照亮整个赛场。

19节:金丝毛小狗(3)



  我弹得那么热情洋溢,那么有声有色,那么激情澎湃,我想我肯定能获奖。我听了其他参赛者的表演,觉得他们弹得没有我出色。我好像已经看到了一架新的钢琴立在沈阳家中,我想象自己坐在琴凳上,一等奖的奖杯就放在钢琴上。

  颁布获奖名单时父亲和我坐在大礼堂的后排,礼堂里的气氛很紧张。三等奖给了一个女孩子。我松了口气--如果我得了三等奖,我就得搬回去一台一钱不值的电视机。评委接着念:"二等奖获得者是……"我用手堵住耳朵,让我的意志力阻止他说出我的名字。那台电子钢琴微弱的声响在我们家可占不了一席之地。评委念出了另一个男孩的名字。我坐得笔直,只等着一下子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冲上舞台,接受一等奖,还有人群中传来的热情的掌声。

  评委主席念到:"一等奖获得者是……"

  是谁呢?

  刚开始我还以为他也许念错了我的名字。但是他没有。他念出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一个男孩的名字,显然不是我的名字。

  我没有拿到第一名。事实上,我没有拿到第四名,第五名,甚至第六名。我被甩在后面,拿了第七名。我无法理解,一下子哭了起来。我跑到评委跟前,嘶声大喊:"太不公平了!你们骗我!"

  我父亲不得不过来拉住我。一个也没有获奖的女孩子摸摸我的肩膀,说:"没关系。我们拿了一个安慰奖。"安慰奖是一个金丝毛玩具小狗。

  我把她的手撇到一边,说:"你弹得差劲,和我不一样。我该得奖的。"

  我意识到我这样对她很残酷,但在比赛中失败受到的伤害淹没了我对她的同情感。那时的我是个输不起的人。直到今天,我还为我那天的表现感到羞愧。

  我看着那只玩具狗,踢了它一脚。我不想要安慰奖。我无法,也不愿意平息下来。但父亲让我把小狗捡了回来。在回沈阳的列车上,我们默默无言地对坐着。我把小狗抱在膝上,它好像是在嘲笑我。它不会叫,也不会哭泣。它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提醒我看着别人拿走我崭新的钢琴那灾难性的一刻。

  朱教授知道我比赛输了有多难过。她试图劝说我,让我从大局看:"你心中有想赢的欲望,这很好,因为它给你动力,让你在冷飕飕的夜晚,还有大热天里都能坚持练琴。但你不会一直赢。没人能那样。你会经常获胜,感受到胜利的甜蜜,你会很享受。但你一定得知道,一个艺术家的生命会充满了失望。失望是无法避免的。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们一定要学会走过失望,继续生活。"

  我抗议说:"但那是评委不公平。"

  "我们无法控制评委如何做决定。不错,有的评委是不公平,有的有偏见,有的甚至听不出好坏,品位低劣。但你会发现,绝大多数的评委都是公平的。大多数评委都会奖励有才能的人。但是评委和老师一样不是完美的。我们都会出错。我们都会遇到其他艺术家比我们要弹得好,不管是因为他们经验更丰富,还是他们准备得更充分。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一个事实。如果每次竞赛失利,你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准备下一次的竞赛就会难上加难。你还是个小男孩。我理解,对男孩子来说,失望的感觉不容易对付。但作为一个艺术家,你已经是个小大人了。既然如此,你必须学会直面现实。这次打击虽然惨痛,但你一定要克服失望的情绪,然后重整旗鼓,再奋力出击。"朱教授擦干我的眼泪,亲了亲我的两颊。在那一刻,我是全心全意地爱戴她的。

20节:金丝毛小狗(4)



  那次失利后,我练琴比从前练得更勤奋了。我把金丝毛小狗放在我那架旧钢琴的踏板边上。每次我弹错了一个音符,我就踢它一脚,骂它一句。小狗成了我的出气筒,为我的不足付出代价,因为我拒绝接受那些不足之处。尽管听了朱教授的一番智者之言,我还是下定决心,绝不在比赛中再次失败。如果这意味着需要加倍努力,通宵练琴,那也在所不惜。

  一天我在练一首莫扎特的奏鸣曲,我试着调整对一个特别困难的乐段的处理,但弄了好几分钟还是弹不好。和往常一样,我弹不好时,就来折磨小狗。然而,就在那时,我突然感到一阵让我松弛的波浪冲洗过我的全身。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但就在我开始觉得自己在绷紧的那一刻,我浑身一下子松弛下来,奇迹般地把整首曲子轻松自如、准确无误地弹了下来。我低头看着小狗,头一次发现它的脸上带着笑。它的笑从一开始就在那儿,只是我以前没有注意到而已。

  我错怪了那只金丝毛小狗。它在那儿并不是为了折磨我,或提醒我过去的失败。它是一个灵感的泉源,它在那儿是想要帮助我。从那天起,它从我的冤家对头一变而成了我的朋友。可是在我练琴的时候,我有了一个新的符咒,有时我轻声细语地重复这个符咒,有时是在心里默念着。我念的那三个字从来没再离开过我的意识之中,至少在我弹琴时没有。

  第一名,第一名,第一名。

21节:离开家乡(图)(1)



  离开家乡

 

在我们新搬进的公寓里。我戴着冯老师颁发的两道杠和红领巾,手持一张表彰我音乐领导才能的奖状


  一天晚上,我练琴练了很久,母亲对我说:"宝贝,你看上去很累了。"我们六点钟就吃好了饭,现在已是八点。父亲还在值班,家里只有母亲和我两人。

  她问我:"你要不要停下来,到我边上坐一会儿?"

  我很开心地坐了过去。那时八岁的我眼发酸,手发痛,音符还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母亲说:"朱教授说你发展得很好。她说你的进步比她教过的任何学生都要快。"

  我说:"但还是不够快。"

  "够快的了。但她也有些担心。"

  我问:"担心什么?"

  "她觉得沈阳的音乐资源有限,你在北京发展会好得多。所有顶尖的老师都在那儿。"

  "朱教授就是个顶尖的老师。我不想要其他人教。"

  母亲同意:"朱教授是个顶尖的老师。但她之所以是顶尖的老师,而且是个不可多得的老师,是因为她把学生的需求放在首位。大多数老师想都不会想到要放弃像你这样的获奖学生。像这样的学生可以让老师提高知名度,有时甚至变得富有。但朱教授不像大多数的老师,她从不接受学生家长送的奢侈的礼品。她唯一关心的是她的学生能否实现他们的潜能。如今她坚信,如果你想要在国外扬名,有一个国际化的事业,你就必须先到北京去。"

  我无法想象我们如何能够实现朱教授的计划。我问道:"你、爸,还有我,我们都一起去吗?"

  "你爸和我正在讨论这事儿。"

  "妈,我能不能只和你一起去,让爸留在这儿?"

  母亲让我放心,说:"这些事我们都得一起商议,但没什么可害怕的,你爸和我会保护你。你永远会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为了确保你的事业,我们有准备,不怕做出任何必要的牺牲。"

  就在那时,门开了,父亲走了进来。

  他问:"你坐在沙发上干什么?"

  母亲回答道:"我们在谈话。"

  "他这会儿该在练琴。"

  "郎国任,他已经弹了两个小时了。"

  父亲没好气地回应说:"说好了要弹三个小时的。"

  我说:"我是要接着弹第三个小时的。"

  "那还不少和你妈说话,赶快开始弹。"

  我说:"我们谈的是很重要的事儿。"

  "没什么事儿比练琴还重要。少废话,现在就回去练琴。"

  我听到自己嘶声大喊:"你不明白!我想和我妈说话,你管不着!"

  当然,我那时听了关于北京的消息,正感到心烦意乱。当然,父亲那天晚上也许在单位里碰上了特别不开心的事,但不管什么原因,他一下子恼羞成怒,拖出我珍藏变形金刚的盒子,开始把它们从我们家二楼的窗户往外扔。我冲上去想拦住他,但他将我一把推开。

  母亲央求道:"郎国任,这孩子也没做错啥事儿,你这是干什么呢?"

  "他敢和我对抗!"

  "这些是我的!"我尖声哭喊着,想把我的玩具抢过来。

  可是我叫得越响,父亲扔得越勤,直到所有的变形金刚都被他扔到窗外,落到了下面的街道上。我跑下楼去,想要把它们捡回来,但它们全都给摔坏了。我泪流满面地拾起变形金刚残损的部件--手臂、腿、脑袋。我把它们放到一只纸袋里,抬上楼,藏在我床下。接着,我满腔怒火地开始练琴,不是一个小时,而是两个小时。在那两个小时愁云惨雾的练习中,我心里想的不是我弹的音乐,我的心里只有我破损的变形金刚。

  我的家庭将要经历一场巨大的变化,只是我一点也不清楚变化将以何种方式出现。因为我们住的公寓很小,即便是父母轻言细语的时候,我也很轻易地就能听到他们两人激烈的讨论。他们的话题永远是我。

  父亲对母亲说:"如果他要成为世界第一名,我们就必须去在中国是第一名的城市。北京是个很有力量的城市。北京是个国际都市。北京的中央音乐学院是全国最好的。郎朗需要最好的。"

  我听到母亲说:"我和他解释过,但他听了后不开心。他害怕要换老师。"

22节:离开家乡(2)



  "他想要成为第一名,他会去做的。"

  "他想让我跟他一起去。"

  "周秀兰,你也知道那不可能。我们需要你挣工资,好供郎朗和我在北京生活。我必须所有时间都用来监督郎朗。在音乐学院读书可不容易,但要进去就更难了,所以首先他们得接受他入学。你不知道那些孩子和父母的竞争心有多强。到处都有拦路石。我们这孩子得需要一个男人来保护他。

  "那你是说你会放弃你在特警支队的工作?你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

  "我别无选择。"

  "你和咱爸妈还有领导提过吗?"

  "我提过。"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我疯了。"

  "那他们说的话也打动不了你吗?"

  "他们不理解我们儿子的天才。他们看到他,只当他是个可爱的钢琴还弹得不错的小小孩。他们不明白,在沈阳和其他小孩比对他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必须去北京和别人比,然后到全世界去比。"

  "没有妈妈在身边,孩子会难过的。"

  父亲说:"如果他不能达到他的目标,他会更难过。这孩子的音乐天才必须得到发展。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

  "郎国任,进音乐学院不容易。"

  父亲说:"你正说到点子上了。到时会有来自全国的两千名学生竞争,都想上音乐学院附小五年级。"

  "有多少人会被录取呢?"

  "不会超过十五个。"

  "你觉得郎朗能行吗?"

  "如果我们入学考试前提前好几个月就到北京去,他就能行。朱教授会帮我们在北京找个好老师,严格训练郎朗,准备入学考试。大家一起努力,他就能被录取。他必须得被录取。"

  "这孩子还从没离开我生活过。"母亲的声音有些凄惨。

  "他必须得学会适应。他没有选择。郎朗在沈阳这儿是个小明星,那好是好,但是周秀兰,我不想让儿子当一条小池子里的大鱼。如果我们留在这儿,他会停滞不前的。"

  "我不知道离开了儿子我能不能活下去。"

  "你可以来看我们。"

  "搭火车还得要十二小时。"

  "你每隔几个月就来一次。"

  "那可不够。"

  "周秀兰,我们走一步看一步。我们会找到一条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们必须为儿子做出牺牲,但是离开他生活,这样的牺牲我还从来没考虑过。"

  "为了他的前程,你必须这么做。"

  有几秒钟的沉默,然后我母亲说:"好吧。"

23节:发烧(1)



  第二部:大都市

  发烧

  我浑身发烫,脸上手臂上全淌着汗。我感到头发晕,心发慌,肚子发痛,气也喘不过来。

  母亲说:"你不好起来我不会离开你。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

  父亲已经出发先去了北京,为我们俩物色一个便宜的住处。母亲本应该陪着我随后跟到,然后再返回沈阳。她在沈阳的工资要勉强支撑我们分居两地的开支。

  母亲用一块湿毛巾擦了擦我的额头,给我吃退烧药。但我高烧不退。她在我身边睡了两晚。在这两个漫长的夜晚里,我不停地做着噩梦,辗转反侧,直到在惊吓中醒了过来。在梦中,几个可怕的妖怪骑着摩托车追我,它们的手臂其实是毒蛇。我还梦到我被从飞机上扔进一座燃烧着火焰的湖泊,梦到一群野鼠追着我穿过一座陌生的城市。不管我跑得多快,不管我声嘶力竭地喊母亲喊了多少次,我都无法逃脱。

  母亲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轻声安慰我:"乖儿子,那只是梦。你不会有半点闪失,你爸爸永远会保护你的。"

  我哭喊道:"可我要你!"

  "我也会在那儿的。我会来看你。妈妈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她好像是同时在安慰自己。我知道她的痛苦和我的一样强烈。

  我的烧终于降了下来。

  她把我的东西装进两只大行李箱,但她自己只带上一只小箱子。

  在到北京的火车上,我依偎在她身旁。

  "还记不记得那一次,天很冷,下着雪,地上结着冰,我在骑自行车,但我偷懒,不想蹬车,你就顶着暴风雪在后面推着我走?妈,你还记得吗?"

  "宝贝,我当然记得。"

  "我那么懒,你是不是很生气?"

  "郎朗,你那不是懒,你那时太累了。"

  我又问道:"我们到北京的时候,我的钢琴能到吗?"

  "能的。这也是为什么你爸先去北京的原因。他去是为了把方方面面全部安排妥当。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但我一到,问题就来了。

  北京火车站比我见过的最大的火车站还要大十倍。我紧紧地拽着母亲的衣服,两人挣扎着穿过如流的人潮,寻找父亲。我们四下里张望了好几分钟,可怎么也找不到他。一时间,我意识到,尽管父亲会和我一起在北京,其实我会是孤零零一个人。

  当父亲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他说:"路很堵。来,我领你们去看我们的新家。"

  他拎起我们的行李,带着我们走到汽车站。汽车到站了,里面塞满了人,每个人的口音听起来都很别扭,还叽里呱啦说得飞快,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没人冲你笑,也没人和你打招呼。我们乘车乘了一个多小时。极宽阔的大马路、数不清的人、还有很多大房子、住宅小区,在我眼前一一闪过,无休无尽,整个城市显得特庞大。我们终于到了我们住的地方,在丰台,那是一个低收入居住区,空气中飘着死水的恶臭和动物撒尿的味道。公寓楼破败不堪,街上到处是垃圾。

24节:发烧(2)



  母亲感觉到了我难受的心情,在我耳边悄悄说:"等我们情况稍微好转一点,你就能搬到一个环境好的小区里去。"

  我们的公寓在一幢丑陋的楼房的十一楼。父亲将钥匙插入锁孔,打开门,说:"你的钢琴在那儿。现在就开始练琴。"

  母亲说:"郎国任!这孩子才刚下火车,我们在车上待了一整天。"

  父亲坚持说:"他练琴一天都不能耽搁。因为发烧,他已经有两天没练琴了。他一定得练两个小时的琴才能去睡觉。"

  母亲说:"他生病还没缓过劲儿来呢。"

  "他生病早好了。别溺着他。别打岔。他需要练琴。"

  于是我开始练琴。

  我弹音阶,又弹了几首李斯特的练习曲。朱教授把我推荐给在北京的老师,为了准备和老师的初次见面,朱教授给我布置了几首练习曲。我练琴时眼里饱含着泪水。我练琴,因为弹比不弹更容易;与其和父亲争辩,不如去弹琴;与其听父母吵架,不如去弹琴;与其去想身在北京,第二天就要失去母亲的现实,不如去弹琴。

  当我一觉醒来时,母亲已经为我做好了早餐。

  我问她:"从现在起谁为我准备早餐?"

  "你爸爸。"

  "他不会做饭。"

  "他会学。"

  "我不会吃。"

  "啊,宝贝,你会的。你会喜欢的。"

  我抗议说:"他做的东西我就不吃。"父亲曾经为我做过一次饭,白米粥里放了巨多的糖,结果我吃进出的东西全给吐了出来,因为味道实在太糟糕了。

  父亲从屋子的另一头朝我望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表。"你下个星期就得见新老师了,可你还是没准备好。你和我就待在这儿,你妈会自己去火车站。"

  父亲宣布到时候了,母亲该走了,我奔到她跟前,紧紧地抓住她的外套。她的泪水让我觉得更加绝望。她离去之后,父亲叫我开始弹琴,我把全身心都投入到琴声中。没有母亲在身边,钢琴成了我的感情的延伸。它不能像母亲一样把我抱在怀里,但它给我安慰,让我积蓄我的感情,它给我提供了一个躲避现实,又不触怒父亲的地方。弹琴时,我很高兴,父亲也满意,而我能感受到母亲就在我身旁。当我不在弹琴时,我觉得失去了一切。

25节:爱发脾气的教授(图)(1)



  爱发脾气的教授



  [插图:父亲穿着警察制服的样子]


  我坐在父亲破旧的自行车的后座,穿过北京的大街小巷。我们在找北京中央音乐学院。我们知道大致的方位,但还是迷路了。后来我们了解到,这段路一般骑一小时就能到,但今天我们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当我们骑车穿过这个巨大的城市,我不由自主地拿北京和沈阳做比较。在沈阳,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才华出众的小钢琴家,我的照片还上过报;在北京我什么都不是。在沈阳,父亲是一个身居高位的警官,别人对他又怕又尊重;在北京,没人理睬他,他只是一个骑着一辆三手自行车,车后带着一个胖小孩的男人。在沈阳,我们认识每一条街道、每一条马路,我们坐着他的警用摩托车穿过了所有的大街小巷;在北京我们隔几分钟就迷一次路。在沈阳,一切都在我们掌控之中;在北京,我们的生活却是一团糟。

  父亲说:"你和这个老师见面,应该会很顺利。她会看到你的才华,教你如何提高。你会有长足的进步,一年半后就能考进音乐学院。那以后,你的老师都会是国内最好的老师。所以你一定要给这个老师留下好印象,这很重要。今天你一定要弹得十全十美。"

  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要弹得很完美--如果我们不得已要在北京忍受磨难,生活在又脏又乱的环境中,那我怎么也不会让自己在弹琴上失败。无论如何,我得要给这个老师留下好印象。

  从我和我的新老师见面的第一刻起,我就能感到她的脾气。见到她之前,我以为她会是个像朱教授那样的人,会喜欢我的演奏,会表扬我,支持我,给我鼓励,但"发脾气教授"--我给她起的名字--没有耐心,待人冷若冰霜。她个头很矮,手非常小,对我的弹奏没有任何反应。她从没有说过我有任何天分或潜力。尽管大多数听过我弹琴的音乐家都说,我的演奏既有感情,又有技巧上的火花,但她从没有这样表示过。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赞赏的话。每当我弹完一首曲子,她就会点点头,说:"还凑合吧。"

  除了当老师,给音乐学院的考生上课,她同时又是在音乐学院任教的教授。"这就是为什么你得要听从她的指导,"父亲在我们上完第一堂课离开她家的时候说,"这很重要,她是你进入音乐学院的关键。她知道考官想要的是什么,期待的是什么,因为她就是考官中的一个。"

  "但是她为什么老是对我发脾气?"

  父亲纠正我说:"那不是发脾气,那是职业作风。她没工夫尽对你说好听的。她不是一个溺爱孩子的母亲,她是有高级职称的教授,有重要的工作去做。她要做的就是挑战你。你要做的就是听她的。"

  我坐上自行车的后座,我们俩骑着车融入了车流。空气污染在午后开始蔓延,天空脏脏的,带着一抹褐色。我说:"我不喜欢她。"

  父亲吼叫着回答说:"你不需要喜欢她。你只要听她话就行。"

  我在北京这个大都市的新生活分成三部分:跟发脾气教授上课,练琴,上小学。

  我不在乎练琴。发脾气教授教我学很艰深的曲子的时候,我喜欢那份挑战。如果我学得很快,我知道她会注意到的。

  但到最后,我也从来没能让她注意到我有任何可取之处。如果她注意到了,她从来没有对我有任何表示。她对我表达的唯一的情绪是失望。

  她会说:"你的节拍不对。你的短句划分不自然。你不理解作曲家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你这琴弹得像个到最后自杀了事的日本武士。"

  "你这琴弹得像个种土豆的农民。"

  "你这琴弹得白开水一样,一点味道都没有。你得弹起来像可口可乐一样。"可口可乐那时刚刚在中国上市不久,很受欢迎。当我问她怎么弹才能弹得像可口可乐,铃声总是在那时响起,她会对我说:我的课结束了。

26节:爱发脾气的教授(2)



  她说我的演奏没有中心,没有音乐感。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人们把霍洛维茨、鲁宾斯坦、施纳贝尔的伟大的录音唱片都扔到了窗外,把乐谱都烧毁了。她说我弹琴就和那些人一样,好像是我把音乐扔到了窗外。她还说,我对音乐没有感觉,有的只是疯狂的奇想。

  她的批评让我忧虑,但父亲并不担心。他说:"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沈阳是个童话世界。这儿的老师说话不留情。她很严厉,这很好。你要的就是这样的老师。"事实上,我后来了解到,发脾气教授当年的钢琴老师也是以同样的方式教她的。

  暖和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天气很快转冷。公寓里没有暖气,一丝暖气都没有。我们靠着母亲按月从沈阳寄来的钱维持生计,可那一千来块钱刚够我们交房租,付钢琴课的费用,买蔬菜、鸡蛋,偶尔买一块鸡肉。我们连买一只小型取暖器的钱都没有,当然电视就更不用提了。在我练琴的时候,父亲给我穿上厚厚几层衣服。我会穿上两条裤子,两件衬衣。弹琴带来的热力让我的双手保持温暖。事实上,我常常弹琴弹到深夜,好不用太早上床。床上太冷,冻得我睡不着。为了确保我能睡得好觉,父亲会在我前面先爬上床睡一会儿,把床睡暖和。

  但是我深夜的练琴并不仅仅是生存的策略。练琴对我,还有对父亲来说,都是一种本能的冲动。他反复说:"如果你练得再勤奋些,你最终会让老师高兴的。你必须尽全力让老师满意。"我无法忍受达不到她的期望。如果这意味着我必须更辛苦地练琴,那也没什么。然而要去讨好这个从来不觉得我有任何优点的老师,这个想法也同样让我无法忍受。

  起先,我晚饭后练琴会练到七点,后来延到八点,后来又到九点、十点,有时甚至到十一点。公寓楼的墙壁很薄,四周的邻居,甚至隔壁楼门里的住户,开始抱怨了。

  "吵死人了!"

  "那音乐简直快把我逼疯了!"

  "你再不停下来,老子毙了你!"

  "我会打断你的手!"

  "我会叫警察!"

  父亲会平静地说:"别理他们,继续练琴。"

  如果他们还接着抱怨,父亲会冲他们喊话:"我儿子是个天才!免费听他弹琴是你的福气!有一天人们会花老多钱去听他弹!"

  最后有人真的叫了警察。一天夜里,有人大声敲门,一个声音喝道:"警察!快开门!"两名表情严肃的警官冲了进来,就像是要抓两个罪犯一样。

  他们问我的父亲:"你的就业许可证在哪儿?你的北京市暂住证在哪儿?"

  父亲没有就业许可证。他唯一的工作就是确保我能考上中央音乐学院。我们也没钱办暂住证。他承认他没有证件。

27节:爱发脾气的教授(3)



  他们说:"那可是严重的违规行为。况且,我们这儿还有规定,八点后不许大声喧闹。"

  我害怕极了。他们会把我们遣送回沈阳吗?

  最后,父亲对他们说:"伙计,你看,我过去也是名警察,在沈阳公安局的治安大队工作。这儿是我的制服,这儿是我的官方证明。"他一边指给那两个警察看,一边继续说:"我知道当警察不容易,我也知道你们是在干你们的工作。但这是个特殊情况。我儿子是个音乐天才,正快要成大器的时候。这儿,你们看,沈阳报纸上关于他的几篇报道。"

  父亲身上随时都带着那些报道。警察很仔细地读完了文章,又拿报纸上的小男孩的像和我比了比。他们能看出来,父亲没有说谎。父亲继续说:"我放弃了工作,把我的精力全部扑在我儿子身上,好让他施展才华。我们靠我老婆挣的微薄工资生活。她必须留在家里好供养我们。从钱上讲,如今我们是四面楚歌。我们有的只是小郎朗日夜练琴的愿望。他必须日夜练琴。有两千名学生报考音乐学院,招只招十五人。我们有决心,他会在这十五人中间。我们有决心,他会成为第一名。你可以帮助我们。而我们要的帮助,就只是不要管我们。我们是勤奋守法的老实人。还请你们二位多多体谅。"

  父亲滔滔不绝、情绪激昂的一番话让警察的态度从严肃变成同情。他们两人都拍拍我的脑袋,对我父亲说,他这样做是对的,他是个好父亲,养了个好儿子,北京市需要更多像我们这样的居民。

  临走前,他们对我说:"祝你好运。我们希望你能考进音乐学院。"

  父亲或许确实能言善辩,但他却是个糟糕的厨师。他炒菜总是炒得太过,连煮饭都成问题。吃着他没滋没味的饭菜,我就更加想念母亲了。在家的时候,每天晚上,她都会做可口的水饺,或是新鲜的鱼、肉。对父亲来说,烧饭和吃饭都不是乐趣。为了省钱,我们买便宜的食品。母亲在沈阳也一样,每个月在吃饭上花的钱不超过一百元。

  在那个时候,丰台区还属北京市的外围,周围一片荒芜。我想念我的朋友马思佳,还有冯老师班上的同学。其他学音乐的已经考上音乐学院的学生也有从沈阳来北京的,他们比我大,都和他们的母亲住在一起,但奇怪的是,他们对我和父亲都很疏远,很冷漠。

  我问父亲:"他们为什么对我们不好?"

  他说:"我不知道。也许他们是在妒嫉你。也许他们觉得你会比出他们的短处来。"

  "但是在沈阳的时候他们态度很友好。"

  "北京不是沈阳。北京会改变人。别担心他们。你专心练琴就成。你琴还是练得不够。"

  于是我就更加勤奋地练琴。

28节:爱发脾气的教授(4)



  我上的那个小学离北京市中心非常远。那些自己本身是乡下人的小孩子却嘲笑我的口音,说我是"东北来的小农民"。他们会奚落我说:"啊,农民弹钢琴,你说他能弹出什么样的声响来?"

  发脾气教授给我布置了练习,是一首难度很高的贝多芬变奏曲。她告诉我说:"句尾划分要轻柔,不要弹得太笨重。"我高兴地接受了她的指导,面对着挑战,我兴致勃勃地开始练习这首曲子,一直练到我手指发疼,一直练到我对这首曲子有完全的把握。我坐上父亲快要散架的自行车的后座,冒着倾盆大雨,骑车去上课。我能在脑海里听到这首曲子。音符在耳际回响,我的手指在隐形的键盘上不露痕迹地跳跃。我的眼里没有自行车、小轿车、公共汽车,没有红绿灯和熙攘的人群。我看到的是贝多芬讲的在一个繁复的迷宫里找到出路的故事。当我们终于到了发脾气教授的琴房,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她显得有些紧张,和往常一样不耐烦。

  她说:"开始。"

  几分钟后她喊停,说:"你弹起来就好像你害怕这首曲子。你弹的力度太轻。"

  我提醒她:"您说过要弹得轻柔些。"

  "不,我没说过。"

  她说过的。我想要再次提醒她,但我是个小孩子,而她是个有名望的老师。我闭上了嘴。

  我继续弹。

  她说:"太轻,太犹豫。你弹这首曲子力度一定要大一些。"

  我张口说:"可是教授--"

  她打断我说:"没什么'可是'的。你必须听从我的指导,否则我就没法教你了。"

  她的威胁一下子把我吓懵了。

  "如果这首曲子太难了,我可以给你一些容易的。"

  父亲插话说:"郎朗不需要容易的。他想要难度高的。"

  老师说:"你说,如果他到这儿来一点都没准备,我怎么能教他更难的?"

  父亲保证说:"他再也不会这样没准备好就来了。"

  我心里想,可我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的。我熟悉这首曲子,我能弹这首曲子,我知道每一个音符。发脾气教授给了我一套指示,我按她说的去练了,她却又变了主意。她没有说真话。她是个骗子。

  我们往存车的车棚走去,父亲冲我吼到:"她是你的老师,你要进音乐学院,只能靠她!"

  我说:"可是她神经不正常!她告诉我怎么弹那首曲子,我也是那么练的。我照她的话做了,她却来责怪我,要我换种方式弹。"

  我上了车后座。父亲往外骑,上了马路,心里仍然在冒火。可是他没骑进自行车道,他上的是机动车道。他的恼怒让他失去了理智。汽车从我们两侧飞驰而过,司机大声嚷嚷,使劲揿喇叭。

  一辆辆汽车几乎是和我们擦肩而过。父亲不理睬它们,对我叫到:"你这个大傻蛋。你这个懒骨头。你不听老师的话,你弹的不是她想要听的。"

29节:爱发脾气的教授(5)



  父亲摇摇晃晃地骑着车。我双臂搂着他的腰,但还是很难抓得牢。

  "你这是自己毁掉自己成功的机会!你这么倔干什么,非得按你想的方式弹,还要抗拒你的老师!"

  "我没有!我在努力!"我也冲着他叫。眼泪哗哗地流下我的脸颊,风吹得我两眼发疼。

  "你还努力得不够!"

  "我没法更努力了!"

  "那你就是个傻瓜,笨蛋!"

  他一边说,一边猛地将自行车的把手往右边一拧,躲开了一辆卡车。他的动作太突然,我抱着他的手臂一下子松开来,整个人开始往路面上倒下去。我害怕极了。如果我摔下去,我的脑袋会砸在水泥地面上,车子会从我身上压过去。父亲感觉到我的手松开来,叫到:"抓紧了!"

  我抓住了他的夹克衫的衣袖。我的人一半还在车上,一半吊在车外,身子已经快要贴近地面。就在我感到自己要完全滑开的时候,父亲一把拽住了我。他两脚还在蹬着车,右手把我往上提,并且一直扶持着我,直到我能坐直身。但他还是继续在机动车道骑,一边喘着气,一边还在数落我在那位受人尊重的教授面前演奏得如何的差劲。

  那天夜里,我按照新的指示练习那首曲子。我知道我别无选择,但我也知道,我面对的这位老师,不管我怎么做,永远也不会对我表示满意。一星期后,我回到她的琴房,弹那首贝多芬的时候增强了力度。她摇了摇头。

  她说:"还是少了些什么。"

  我想知道:"少了什么呢?"

  她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

  她冲我喊道:"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我无助地说:"我在努力。"

  父亲吼叫道:"不许和教授顶嘴!"

  我强忍住眼泪。因为我实在太生气了,在我重新弹那首曲子的时候,犯了几个错误。

  父亲恼羞成怒。那天晚上他把一只坚硬的皮鞋冲我扔过来。他的行动背后的愤怒对我的伤害更甚于皮鞋砸在身上的痛楚。

  他说:"你这是给我们一家丢尽了脸。你这是给你妈丢脸,给我丢脸,你这是给你自己丢脸!你这是让你一家蒙羞。"

  他对我的指控越说越离奇。以前他从来没对我这么说过话。他也没有必要这么对我说话。在沈阳我是个明星学生,但在北京,我的明星的光辉黯淡了。发脾气教授批评得越厉害,父亲就变得越疯狂。在内心深处,他也许也察觉了她的批评前后不一致的地方,但他不敢去挑战她。我感到极度的无助,内心充满了绝望。

  我对自己说,情况这么糟了,只有往好处发展的可能。然而,接下来,情况变得更糟了。

30节:羞辱(1)



  羞辱

  母亲来看我了,但只能待两天。在那两天里,她把我和父亲弄得一团糟的家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还帮我们洗了衣服。她给我们从沈阳带来了水果和猪肉,就好像她是来慰问难民一样。在那两天里,我从没让她离开过我的视线。她给我做我喜欢吃的饭菜,我感觉一下子好了几百倍。她听完我练琴告诉我说,我弹琴有长足的进步,我尽我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拥抱她。我已经有好多个月没有得到这样的鼓励了。就像她美味的烹饪一样,她的鼓励给了我我一贯缺乏的滋养。

  那时侯,天气开始转暖。我不在练琴的时候,她和我就沿着北京城里宽阔的林荫道散步。她觉得我多到户外走走很重要。在我们一起散步时,我告诉了她关于发脾气教授的事,但是母亲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的演奏。

  她提示我说:"也许那是她给你动力的方式。"

  我还告诉了母亲一件我不敢向父亲提的事。有一个女孩也在跟发脾气教授学琴,我和她很要好,有时候我会告诉她怎样练琴,向她演示技巧和练习。一天,那个女孩告诉我,发脾气教授告诉她,说她认为我没有才华。那个女孩还告诉我,我们在音乐学院学习的沈阳老乡在背后说我和父亲的坏话。

  母亲沉默了一阵子。我们在一座小公园停了下来,坐在一处树荫下。她最后对我说:"郎朗,人是很复杂的。他人可以帮助你,也可以伤害你。有的人不喜欢看到别人成功。对此我们无能为力,只能不管他们,自己过自己的生活。我们继续努力,达到我们的目标。我们不理会他们。"

  我说:"妈,我知道,但我没办法不理会发脾气教授。我怎么着她都不喜欢。我担心她不想要我做学生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怎么能进音乐学院呢?"

  "宝贝,你爸觉得她是个好老师。他懂音乐,他说她是个顶尖的老师。我知道她要求很高,但只要你继续练琴,不断提高,一切都会好的。我向你保证。"说着她弯下身来搂住我,亲了亲我的脸颊。

  接着我问母亲能不能给我买一个新的变形金刚。有好几个星期了,我时常路过一家玩具店,研究窗户中陈列的所有的变形金刚,我很清楚我想要的是哪个。

  "那我们走吧,宝贝。我们这就去给你买一个小礼物。"

  母亲来探亲的时间太短了。她走的时候,也带走了暖和的天气,留下的只是要面对每星期钢琴课的焦虑不安。即使在我绝对确信我已经掌握了一首高难度的舒伯特或柴可夫斯基的曲子的时候,发脾气教授仍然坐在那儿,无动于衷。我的手指飞快地滑过琴键,对技巧上的挑战应对得也很好,弹起来也带着合适的感情。在家里,即便是父亲也不得不承认,我弹得不错,但是发脾气教授从来没有满意过。

  她会抱怨说:"少了些什么,"但她从来不说到底是什么。

  我的挫折感不断在加剧。父亲不再说我练琴没练够,因为很清楚我练琴是足够用功了。他人就在公寓里,盯着我,监督我的每一步动作。他意识到有什么事不对劲了。

  那一次,父亲和我得顶着雷暴和沙尘暴骑车去发脾气教授的琴房。在春天,强风把肮脏的黄沙从戈壁滩一直吹到北京城,我们浑身都会被沙尘覆盖着。雨一下,雨水就把尘土粘在我们的脸上和衣服上。虽然我穿着我的黄雨衣,每次自行车骑过一个水坑,污水就会溅得我满身满脸。等我们到的时候,我浑身全湿透了,脏兮兮的,父亲也一样。我们在冷风中直打哆嗦,但发脾气教授没有问我们需不需要毛巾。

31节:羞辱(2)



  父亲说:"教授,如果您让我们把身上弄干了,郎朗就可以开始给您弹琴了。"

  "没这个必要了。"她说,她的声音比冰还要冷。

  父亲问:"为什么呢?"

  "我已经决定不再教你儿子了。"

  死一样的沉默。

  我感到泪水盈满了眼眶。我看到父亲的眼圈也变红了。

  他说:"这我不明白。我的儿子是个天才。"

  "大多数学钢琴的孩子的父母都认为自己的子女是天才。绝大多数孩子都不是的。郎国任,你的儿子不仅离天才差得太远,他连进音乐学院的才华都没有。我恐怕他是不可救药了。"

  父亲争辩说:"但是教授,他赢过比赛,有关于他的各种报道。在沈阳他很出名。"

  "沈阳不是北京。"

  "您一定得再考虑一下,教授。我们全部的赌注都放在这孩子的才华上了。我放弃我的好工作,到这儿来住在一间小破房里,就是为了您能教他。"

  "郎国任,对不起,但是我主意已定。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们走出来时,浑身仍然湿淋淋的。我们又走进了雨中。我抱着父亲的腰,骑车回到公寓。一路上,我哭个不停。我作为音乐家的生命就此毁灭了。我的未来崩溃了。当父亲跨下车时,我看不出他脸上流着的是雨水还是泪水。那也无关紧要了。什么事都不再重要了。

  父亲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我生命的头一回,我感觉到他是一筹莫展了。我没了老师,没了准备音乐学院考试的路子,他不知道如何去把握这个现实。在这个庞大、无情的城市里,我们无亲无故,失去了方向。

  我唯一的安慰是我上的那所小学的校合唱团。合唱团的指挥请我为合唱团作钢琴伴奏,我特别喜欢伴奏,因为合唱团的小孩子们都夸奖我的演奏。我取代的那个钢琴伴奏以前总犯错,但我很少出错。在我生活中很凄惨的那段时光,我觉得没人欣赏我,也觉得自己没有才华,只有合唱团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亮点。

  在发脾气教授拒绝教我的第二天早晨,父亲提前一个小时叫醒了我。

  他说:"我想要你每天上学前多练一小时的琴,每天放学后再多练一小时。你三点回家后,一直要练到六点,而不是五点。"

  我觉得那毫无意义。我练琴是为了谁呢?但父亲此刻的心境是容不得我有任何疑问的。在他的眼睛里有一份我以前没有见到过的疯狂。

  他说:"你一定得像活不过明天那样地练琴。你必须练到每个人都能看到,没有人有理由拒绝你,你是第一名,永远会是第一名。"

  那天在合唱团排练的时候,我试图忘记发脾气教授,还有父亲不正常的情绪。老师对我的表现多有褒奖,但她觉得合唱团还需要再花点工夫,于是她把排练时间延长了一个半小时。我知道如果不能在三点钟开始练琴,父亲会生气,但我没有选择。我心想,一旦我告诉他,事实上,我下午一直在弹钢琴,他就会平息下来。

32节:羞辱(3)



  排练结束后,我快步走回家去。在我快走到楼门口时,我可以看见父亲从我们家十一层的阳台上探身望外看。他冲着我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你都上哪儿去了?回来这么晚!你这个没信用的家伙。你把自己的生活毁了!你把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都毁了!"他的声音尖锐而又狂野。父亲以前也吼过我,但从来没这样。他听起来真的像是疯掉了。等我进了房门后,他对我的攻击就更厉害了。

  "你耽误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练习,这两个小时你永远也找不回来了!"他叫嚷道,"太晚了,时间补不回来了。什么都太晚了!一切都毁了!"

  我说:"这不是我的错。老师要我留下来排练--"

  "我不信。"

  "爸,我没说谎。我--"

  "你是个骗子,你是个懒虫!你太不像话了。你没理由再活下去了,一点理由都没有。"

  "您这都是说些什么啊?"

  "你不能灰溜溜回到沈阳!"他狂喊道,"人人都会知道你没考进音乐学院!人人都会知道你的老师不要你了!死是唯一的出路!"我开始往后退,远离父亲。他的吼叫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歇斯底里。"我为了你放弃我的工作,放弃了我的生活!你妈为了你拼命干活,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每个人都指望着你,你倒好,回来这么晚。老师不要你了,你还不练琴,你还不照我说的去做。你真是没理由再活下去了。只有死才能解决问题。即便现在就死,也不要生活在羞辱之中!这样对我们俩都更好。首先你死,然后我死。"

  在我生命中头一次,我感到了对父亲的深深的仇恨。我开始诅咒他。

  "吃了这些药片!"他边说,边递给我一个药瓶--我后来才知道瓶里装的是药性很强的抗生素。"现在就把里面三十片药片全都吞下。吞下去,你就会死,一切都会结束。"

  我跑到阳台上,想要躲开他。

  他尖叫道:"如果你不吞药片,那就跳楼!现在就跳下去!跳下去死!"

  他冲我跑过来,我开始使劲踢他。我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狂暴的行为,但我害怕他会把我从阳台上扔下去。在那一刻,我感到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我想象自己从十一层楼摔下去,脑袋落到人行道上摔得粉碎,我的血,我的生命一点点从我身体里流走。

  我央求道:"停一停!你这是疯了!别来碰我!我不想死!我不会死!"

  我又跑回屋里。

  父亲喊道:"你要是不跳楼,那就吞药片!把每一片都吞下去!"

  我从小到大父亲都一直教我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我的双手,它们是我身体中最宝贵的部分。但此刻我开始用拳头砸墙壁。我想要把双手砸成肉泥,把每根骨头都砸断。我用手猛击墙壁,就像拳击手猛击对手的脸。

33节:羞辱(4)



  父亲叫道:"停下来!"

  我也大声叫道:"就不!"

  "你会毁了你的手!"

  "我恨我的手。我恨你。我恨钢琴。如果不是钢琴,这些事都不会发生!钢琴让你发疯。钢琴让你想要杀死我!我恨这一切!"

  父亲尖叫道:"停下来!"

  他跑过来,搂住我,开始抽咽起来。"停下来!"他不断地重复着,一边把我抱进他的怀里。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对不住你。但是你不能伤了你的手。郎朗,求求你,别伤了你的手。"他亲吻了我的手指,亲吻了我的脸颊,但我还是不停地诅咒他,踢他。

  他说:"儿子,我不想要你死。我只想要你练琴。"

  我边哭边说:"我恨你。我再也不会练琴了。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不会再碰钢琴。"

34节:二叔(图)(1)



  二叔


  [插图:二叔]


  再也不练琴。

  再也不弹琴。

  再也不看一眼钢琴。

  再也不和父亲说话。

  再也不看一眼父亲。

  再也不原谅他。

  再也不停止恨他。每小时每分每秒都恨他。恨他想让我死。恨他当我告诉他是老师让我耽误回家时他不相信我。恨他不相信发脾气教授是个骗子。恨他让我恨钢琴,因为自打我能记事起,自打我看到汤姆越过琴键追逐杰瑞,自打我第一回听到那美妙的音符、美妙的旋律、和弦、和声,听到音乐的魔力,我就一直热爱着钢琴。

  一切都完了。

  如今没有美。没有音乐。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如今我只是一个没有梦想的小孩,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上着学,和他痛恨的父亲住在一起。

  我连看一眼父亲都不愿意。在晚上,他照常为我炒味如嚼蜡的蔬菜,我吃的时候会转过身去,把背对着他。当他问我问题时,我不回答他。他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在公寓里大多时沉默无语,但这一点也不打动我。他的道歉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无法原谅他。

  有时候,他会说:"郎朗,你得重新开始练琴了。你在浪费时间,你会把学的东西全忘光的。"但是他的话语已经失去了权威。他知道他无法逼迫我练琴;他为那天失去理智感到极度的内疚,极度的丢脸。

  父亲会说:"你得再开始弹琴。你必须开始弹琴。钢琴是你灵魂的一部分。"但我已经失去了任何弹琴的愿望。我甚至停止了为合唱团伴奏,而自从我们搬到北京,为合唱团伴奏是唯一一件让我开心的事。

  如果我年纪再大些,如果再勇敢些,我会离家出走。我会一路搭便车回到沈阳去和母亲住,但是我不认路,我缺乏勇气。况且,我那时才刚刚十岁。每天夜里我都是哭着睡着的。

  我们小学合唱团的指挥问我:"你为什么不弹琴了呢?"

  我开始向她解释:"我父亲--"

  老师敦促我说:"你继续说啊。"

  我说:"唉,也没什么。"

  她坚持说:"一定是有什么。要不然,你怎么前一天还给我们合唱团伴奏得好好的,第二天就突然不弹了。发生了什么事了?"

  我想向她倾诉发生的一切,但我为有这么一个疯爸爸而羞愧,而且我也不想告诉她,父亲因为我回家晚了要我跳楼,要我服药自杀,而她正是那个让我晚回家的老师。我不想让她觉得是她的错。所以我保持沉默。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放下书本,大哭了一场。

  父亲又可怜又可嫌地央求道:"你今天能开始练琴吗?"

  我没有理睬他。

  几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然后是两个月,然后是三个月。

  我没办法给母亲打电话,因为家里没安电话。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她来看我们,但她工作脱不开身。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让她把我从父亲身边领走,但他说那绝对不可能。那今后的路,何去何从呢?如果我再也不弹钢琴,甚至不会报考音乐学院,那留在北京还有什么意义呢?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的情绪变得极其压抑。也许父亲先头没说错。也许还不如死了好。那时我已经开始惦念着钢琴--没有音乐的生活对我毫无意义。我会在脑袋里听到音乐,心中急切地想要去弹那音乐。常常,弹琴是唯一可以安慰我的东西。但是我仍然无法鼓足劲坐到琴凳上。一想到练琴,我就想到父亲粗暴的行为,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而且,弹琴会让父亲感到高兴。我想要折磨他。

  我陷身地狱,动弹不得。

  春天过去,夏天来了。因为我没在练琴,手上的时间很富裕。我会自己出去散步。有时候,我会在一家蔬菜市场停留一下,用父亲给我的零花钱买一只桃子或梨子。六月的一天,我走过菜市场,在一车西瓜前面停了下来,开始拿一只西瓜来敲一敲,看它是否熟了。

  卖水果的小贩说:"你和别人的弹法不一样。大多数人拿着西瓜戳来戳去,你拿着西瓜,就好像它是一件乐器。"

  "我从前弹钢琴。"

  他问道:"从前?你年纪这么小,怎么就退休了?"

  我回答说:"我现在不弹了。"

  "那太可惜了。我能想象你弹得很好。"

  "我有个老师,她说我没天分。"

  卖西瓜的人说:"谁说的,老师也是人,也和我们其他人一样,都会犯错误。你叫什么名字?"

  "郎朗。"

  "这名字很好听!"

  我问道:"您叫什么名字?"

  "我姓韩。"

  老韩比父亲年轻一些。他练武术练了很多年,身体扎实健壮。因为多年在田里干活,皮肤晒得黑黝黝的。他的双眼温暖而诚实。后来我了解到,他们一家都是种田的,他有个儿子和我一般大。他把妻子和儿子留在乡下,自己和他的哥哥来到北京谋生计。因为他人那么和善,我对他敞开了心扉。我跟他讲我母亲从前做的菜,还有母亲仍留在沈阳。事实上,因为我需要有人倾诉,我把我全部的故事都讲给他听了。

35节:二叔(2)



  我讲完后,他说:"你钢琴一定弹得非常好,不然你父亲和母亲不会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这说明他们相信你能成为第一名。"

  我说:"我是第零名。我现在什么名次都没有了。"

  老韩坚持说:"我相信你会成为第一名。现在只是因为你很伤心。我们都有伤心的时候。但我想这个大西瓜会让你开心起来的。你吃西瓜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想点高兴事儿。"

  我告诉老韩我没钱买一整个西瓜。他对我说,这西瓜是非卖品。

  他说:"我留着它,就是为了送给一个优秀的音乐家。你练琴练了那么长时间,练得那么辛苦,这是对你的奖赏。这就是你的奖品。"

  "但你从来没听我弹过琴。"

  他说:"在我的想象中,我已经听过你弹琴了。我的想象力很丰富。拿着这只西瓜,带上我的祝愿,告诉你父亲,他有一个值得他骄傲的儿子。"

  我拎着西瓜走回公寓。自从我们之间的冷战开始,我第一次和父亲讲了话。我想要告诉他老韩的故事。

  父亲说:"他听上去像个好人。以后我得从他那儿买蔬菜了。"

  第二天,父亲拎着装满水果蔬菜的购物袋回到家。他说:"我告诉老韩我是你父亲,他像对一位重要领导人一样对待我。他给我装上最好的蔬菜,还打了折扣。郎朗,你没说错,他是个好人。"

  没出一个星期,父亲把老韩请到了我们狭小的公寓。老韩给我们烧了一桌可口的饭菜。从此,老韩成了我们家的一员,我管他叫二叔。他随和的脾气大大缓解了父亲和我之间的紧张空气。有二叔在,我不再觉得愤怒。父亲终于有一个他可以说话的人了,我也一样。

  然而,尽管有二叔制造的一团和气,我仍然坚持不再练琴。当二叔要我只为他弹上几首,我说:"二叔,我很想向你演示我怎么弹琴,但我已经不是个钢琴家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子。"

  他说:"我懂。我有耐心,我能等到你愿意再弹的那一天。"

  "我永远不会愿意再弹。"

  他说:"郎朗,好孩子,永远可是很长很长的时间。"

  又过去了三四个星期。二叔常来,也经常要我弹琴,但我总是回绝了。当我看着立在钢琴上的乐谱,我能看到小老鼠在纸上咬出的洞,每一页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不久,一个邻居来串门。这个邻居曾对我弹琴发出的声响大发牢骚;事实上,在所有的邻居中,他抱怨得最厉害。有一次,深夜了,我还在奋力敲打琴键,他还冲我们的窗子扔石头。叫警察来我们家的也是他。

  他站在我们过道上,父亲问他:"又怎么啦?不可能是吵到你了。我儿子已经不弹琴了。"

36节:二叔(3)



  "这就是为此而来的。"

  父亲说:"这我就不懂了。"

  "他弹琴还真帮了我。"

  "我以为他弹琴快把你逼疯了。"

  "我以前也这么想。我有神经官能症,医生让我用中药调理。我先头以为你儿子弹琴让我的病更严重,所以我才冲他又喊又骂,还去找警察投诉。我甚至扔石头砸过你们的窗户。"

  父亲说:"我知道。有一次你砸碎了玻璃,我还得花钱换玻璃。"

  "我会把钱补还给你,可我需要你儿子再重新开始弹琴。"

  "什么?这我可搞不懂了。他弹琴不是影响你的神经吗?"

  "后来我才发现,他弹琴实际上是对我的神经有好处。从前我总是抱怨,要让他停止弹琴,他总不听。但是过了一阵子,他弹的琴--我必须承认,他琴弹得真美--他弹的琴好像对我的神经发生了作用。他的音乐让我心平气和。我哆嗦的双手不再发颤。我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惊一咋。自从他停下来,我的神经上的各种毛病又回来了。我的手比以前抖得更厉害了。我需要他继续弹琴。"

  我在公寓里面冲着他提了个建议:"也许你可以买台录音机。"

  那个邻居说:"我买不起音响。但你的琴声是免费的。你弹的琴是给我们大家的一份礼物。我能问一问你为什么不弹了吗?"

  父亲开始解释,但又停了下来。最后,他说:"郎朗可以告诉你原因。"

  我试了,但没法做到。那个故事太过痛苦。

37节:回归音乐(图)(1)



  回归音乐


  [插图:举行独奏音乐会]


  亲爱的郎朗同学:

  我们排练的时候都很想念你。还有其他同学在弹钢琴,但他们弹得不如你好。

  我们希望我们没做什么伤害你的感情的事。如果有的话,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向你道歉。你琴弹得很美,你弹的琴让我们也想唱得一样美。我们给你送来一份小礼物,想让你知道,我们希望你能回来。

  你的朋友们,

  合唱团

  班上的每一个同学都在纸条上签了名。和纸条一起送给我的是最新的变形金刚。他们都知道我喜欢变形金刚。

  我没有和父亲提纸条或礼物的事。我告诉了二叔。

  二叔说:"你们同学这么求你回去,你在学校一定是很受欢迎。"

  我说:"不是我受欢迎,是我的演奏。"

  "可是孩子,你就是你的演奏。"

  我问:"二叔,你说我该不该重新开始弹琴?"

  "这完全取决于你的愿望。你想弹吗?"

  "我不想让爸爸高兴。"

  二叔说:"我明白你很生你父亲的气。但这和生钢琴的气不同。钢琴没有伤害你。你热爱钢琴。当你弹琴的时候,你让其他人都能感受到爱。甚至你们的同学都能感到。"

  我告诉二叔,我会考虑重新为合唱团伴奏,但条件是他不能告诉父亲。我仍然想让父亲难受,而且我也担心,如果他知道我重新开始弹琴,他会又变得不可理喻,又会要我练琴一练练二十小时,不然就得跳楼。二叔答应为我保密。

  我已经有三个月没弹琴了。我仍然没有想好是否为合唱团伴奏,但我想,在他们为学校比赛排练时顺便看一眼,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对自己说,如果我不想的话,我并不一定要进去,但当我走过他们门口的时候,合唱团的一名歌手看到了我。

  她惊喜地叫道:"郎朗!你回来给我们伴奏了!"

  我开始解释,但我想不好怎么解释,而我那位同学又太兴奋了,她也听不进去。

  她大声喊道:"郎朗回来了!郎朗回来了!"他们解释说,如果我不帮他们伴奏,他们肯定赢不了比赛。在那个小学校里,再也找不出可以为他们伴奏的人来了。"

  其他的孩子们也都跑到走道里来,把我团团围住。一个和我很要好的男孩子说话口吃--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他大声喊道:"郎郎郎朗回回回来了!"他们牵着我的手,把我引到钢琴前,把莫扎特作品330号钢琴奏鸣曲的第二乐章交给了我。我能怎么做呢?我的手指一触到琴键,我马上就感到了一份震颤。我的愤怒,我所有的憎恨和挫折,都烟消云散了。一时间,我好像是乘着莫扎特音乐的微风在空中飘荡。合唱团的孩子们围在我身旁,我想一直就这么弹下去。充满怨恨的郎朗消失了,有关发脾气教授的记忆也随之而去。几个月来第一次,我笑了。当我的手终于从键盘上抬起,同学们鼓掌,要我再接着弹。

  那天下午,我和合唱团额外多排练了一个小时。我回家后,父亲一字不提我没按时回家的事。虽然我满心兴奋,我没有和他分享我的喜悦。我做不到。我仍然恨他。

  如果我一个人待在公寓里,我会弹一段短的曲子,比如说海顿,好让自己高兴一下。但一旦我感到父亲快要到家门了,我马上就会停下来。如果他问我:"郎朗,我是不是听到你弹琴了?"我硬是不回答他。我知道,我的沉默只会让他更痛苦。

  他问:"你什么时候才会开始弹琴?"

  我仍然一言不发。

  他喊道:"郎朗,回答我!"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

  后来,一件近似于奇迹的事发生了。也许说"奇迹"太过夸张,但在当时,感觉上真就像是奇迹。

  那天,我从学校走路回家。我想买最新的《七龙珠》漫画书,但我没有钱。我本想路过二叔的蔬菜摊,向他借点钱,但二叔已经给了我们那么多的东西,向他要钱买漫画书好像显得太贪婪了。所以,我没去二叔那儿,而是直接回家了。

38节:回归音乐(2)



  我在过道里往家门口走时,我觉得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离家门越近,我就越肯定。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站在屋子里和父亲说话的是朱教授。我一把抱住她,眼泪流下了双颊。她的女儿住在美国得克萨斯州达拉斯市,她去那儿过了一年,做访问教授,也陪一陪女儿,最近刚回国。她刚一回来,就急着和父亲联系,因为父亲一直急着找她。我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问她我到底有没有才华。

  "你当然有。"

  "但是老师不要我了。她说我钢琴弹得糟糕透顶。"

  "郎朗,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很快她就会认识到她的错误的严重性。如今我回来了,我一定给你再找一个老师。"

  "也是音乐学院的?"

  "当然是。"

  "即使知道发脾气教授不要我了,新老师也会接受我?"

  朱教授告诉我,她已经和一对音乐家夫妻打过招呼。赵屏国教授是一个有威望的钢琴教授,他的妻子凌教授是钢琴系的系主任,非常有名。他们都很期待着听我弹琴。朱教授对我说,我会弹给他们两个人听,然后他们再决定他们中的那一个来当我的老师。她还说她可以给我上几堂课,让我做好充分准备,在给两位老师弹琴时好好发挥。我在钢琴前坐下,开始弹给她听。我觉得我弹得很精彩,朱教授也这么觉得。就像以前一样,她给了我表扬和鼓励。和这样一个用爱心来教学生的老师在一起,感觉真好。我已经忘记了这种感觉。

  那天晚上,朱教授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之后,我们又上了一堂很长时间的课。我很累,但当我爬上床,闭上眼睛时,我并没有马上睡着。我实在太兴奋了。就在我回顾当天一幕幕场景时,我听到了父亲和朱教授的谈话。父亲说的事他以前从来没跟我透露过。

  我的老师问父亲:"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个老师会不要郎朗?肯定不会是因为他没有才华。"

  "有人在她面前散布关于我的谣言。不幸的是,她开始相信了谗言。"

  "什么样的谣言?"

  "他们说我和犯罪集团有牵连,说我在沈阳时就走歪门邪道。"

  "可你是沈阳的警察。你是在打击犯罪,而不是和他们同流合污。她只要去查一查就能了解真相了。"

  "当然。但她从没动过那份心思。"

  "是谁散布那些谣言的?"

  "一些从沈阳来学琴的朋友。"

  朱教授说:"我可不会把这样的人称为朋友。"

  父亲说:"从前的朋友。他们就是嫉妒,他们知道,如果郎朗考进了音乐学院,他会马上成为众人瞩目的明星学生。"

  朱教授要父亲仔细地听她的话。她说,她肯定赵教授或凌教授会收我做学生,她也完全有把握我会被音乐学院录取。她对父亲说:"但是郎国任,你要明白,郎朗如此的才华横溢,你们将要遇到的挑战还远远不止这些。一直会有其他人嫉妒他,不光是学生,就连竞争心强的老师也会。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学术圈里的人不应该有这样心胸狭隘的妒嫉心,但我们生活在一个并非理想的世界。有钱的家长占很大优势,因为他们可以花钱买老师的偏心--甚至比赛时评委的偏心。但你呢,你只有你的顽强固执,你一心呵护郎朗的愿望。你必须非常小心地观察音乐学院里发生的一切,确保郎朗的学习不受影响。"

  "这也正是我心里想要做的。"

  我的老师说:"如果他一个人,我不敢保证郎朗能在迷宫里找到出路,但有你在他身旁,他还有一线希望。"

  父亲说:"我就在这儿。我就站在儿子身边。没有任何事,没有任何人,能把我推开。"

39节:九个月(图)(1)



  九个月


  [插图:和堂弟郎逸峰在一起]


  转眼到了秋天,音乐学院的入学考试是在第二年夏天。我有九个月的时间跟着我的新老师赵教授学琴,为考试做准备。父亲领我去见赵教授和他夫人的时候搞错了日子,但当我们到他们家的时候,碰巧赵教授人还在,正在给另一个学生讲课。赵教授夫妻两人在头一天等我整整等了一个下午,但他还是愿意听我弹。等他和他的学生上课结束后,我就为他弹,之后他就答应收我做他的学生。

  我们听说了,那一年报考音乐学院的学生有三千人,比以前都多。只有十四名学生能被录取。我的内心中一部分没办法原谅父亲对我所做的种种,但另一部分又不得不承认一个我没办法改变的事实--我所想要的东西也正是他所想要的。我想要成为第一名。我想让最好的学校里的最好的老师们都喜欢我弹的琴,这样我就能够参加各种比赛,并在所有的这些比赛中获奖。虽然父亲和我个性有很大不同,但我们有一份共同的痴迷。他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我也一样,而且我知道我需要他。

  虽然父亲和我没有为此交谈过,我们彼此达成了新的理解。我们先前已经试过了一个老师,如今因为赵教授,我们又有了一位有知识、有影响的新老师。赵教授的夫人很严格,让人望而生畏,我庆幸她不是我的老师。赵教授人要随和得多。他曾留学俄国,对俄国的音乐和教学方法有深厚的理解。他人长得很帅,一头精心梳理的头发,看上去像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他的衣着也很雅致,衬托出他潇洒的风采。他的随和的态度让我很容易适应。他说话声音轻柔,从不威胁人。我每星期二去他那儿上课,他对我的主要的批评是我太过拘谨。"现在,你的技巧已经很强了,但你是在追着音乐跑。那肯定不行。你一定要让音乐自然而然地找到你,你一定要让音乐融入你的全身心。不要屏住气。要自然地呼吸。弹琴的时候手臂放低点。试着放松自己。"

  "放松自己"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容易把握的概念。在我学习和演奏音乐时很少会想到"放松"。我喜欢难度高的曲目。我以为,我学了越多的高难度曲目,就能赢得越多的比赛。那"放松"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赵教授解释说,就好像人自然而然会呼吸一样,弹钢琴对我来说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如果我时刻意识到自己是在呼气和吸气,我就会干扰呼吸的自然流畅。同样的道理,如果我时刻意识到自己是在弹奏钢琴,我自然的直觉和能力就会受到影响。他对我说:"你需要做的就是放松自己,找到同时流动在音乐里和你心灵里的那份感觉。"

40节:九个月(2)



  我必须不断告诫自己:尽量放松,不去刻意努力。渐渐地,我找到了那份感觉。

  父亲仍在努力。他认识到了自己严重的错误,并通过他自己的方式努力弥补他那疯狂一刻对我造成的伤害。虽然他仍然不苟言笑,仍然会说我偷懒,他似乎明白了我们的关系不能完全靠钢琴来维系。一天下午,他找出来两副乒乓球拍,一只乒乓球,我们俩对着公寓凹凸不平的砖墙击球,乒乓球在屋子里东弹西撞,我们一前一后追着它玩了一个小时左右。

  他说:"我看得出你为了准备和赵教授上课练琴非常用功。练了两三个小时以后,歇一歇会对你有好处。你休息的时候我们就打乒乓吧,打完球,你回去练琴可以练得更久些。"

  乒乓帮助我们缓和彼此之间的紧张气氛。我的堂弟郎逸峰的到来也起到了同样的作用。

  逸峰比我小六个月。他从沈阳来北京和我们住在一起,因为他也很有音乐天分,吹单簧管吹得很棒。他的到来让我高兴坏了,感觉就像是多了个弟弟。我们有很多共同的兴趣,像任何兄弟姐妹一样,我们性格也有很多不同。

  逸峰那年十岁,但行事已经俨然像个十几岁的青少年。他喜欢和朋友聚会玩乐,不爱练习音乐,能躲得过就躲。他交的朋友多是演奏木管乐器和铜管乐器的,他们不需要像弹钢琴的或是拉小提琴的训练得那么辛苦--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因为父亲同时需要照管逸峰,无形中减轻了他在我身上施加的压力。逸峰一副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样子,父亲吼逸峰的次数越多,他吼我的次数就越少。如果逸峰成天吊儿郎当,还有什么人能说我偷懒呢?

  堂弟的到来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们这个小家的氛围,但有一件事没有改变,那就是我考上音乐学院的决心。

  天气酷热的时候,我练着琴,父亲会在一只盆子里添满水,让我把脚放进去降降温。如果我快要热晕了,他会拿本书给我扇扇子,有时候一扇扇上三个小时。当天气转冷,天寒地冻的时候,他不仅给我穿上我的大衣,而且把他的大衣也给我披上。如果我的手指冻僵了,他会一直揉搓我的手指,直到血液循环正常为止。

  最重要的是,父亲成了我的秘密侦探。他会穿上他从沈阳带来的警察制服,混进音乐学院--家长是不允许进学院里的。在学院里,他会查看各种宣传告示,看谁在开大师班,他就会混进去听。如果那位校警发现了他,把他请出来,他会在走廊里逗留着,等校警走了,再悄悄地回到房间里。如果他再次被请出来,他会站在教室外面,耳朵贴着大门,努力倾听里面的弹奏和解说。如果一位声誉卓著的老师上一堂不对外公开的课的时候,他也会重施故技。

41节:九个月(3)



  到了晚上,他会把他学到的东西报告给我,而他的心得对我总是很有帮助。比如说,如果他上了一堂大师班,授课老师向学生们演示了如何以一种更抒情的方式演绎肖邦,他回来后会给我解释老师的方法,然后耐心十足地坐在那儿看着我现学现卖。

  他说:"单跟着赵教授学还不够。赵教授只是很多老师中的一位。他的方法很好,但是如果我们把其他的方法也学来了,把它们应用到你的技巧中去,那你就会成为第一名。"

  堂弟逸峰听着我们这样的讨论总是忍俊不禁。

  他会对我说:"你们爷俩可真够严肃的,就好像你当不成第一名,这整个世界就没法转了。"

  我说:"确实如此。"

  他问道:"那要是你成不了第一名呢?"

  "我必须是第一名。我会成为第一名的。"

  话一说完,我就走开去,又开始练琴。

  我的心情总算又重新好转,但即便是在我最开心的时刻,我也可能会突然感到一份无法安慰的哀伤。春节快到了,即便是工厂工人,这时也会休假回家探亲。我想和母亲、姥爷、爷爷、奶奶一起过春节,和亲戚家的孩子们一起吃饺子,看电视上的春节联欢晚会,那是我们除夕的必备节目。我已经有六个月没见到母亲了。

  我问我爸:"我们就回家一两天还不成吗?"

  "不成。时间都花在坐火车上了,得少练多少小时的琴。"

  "那妈妈不能来吗?"

  "不能。"

  "为什么不能?我知道她想来看我。"

  "因为她要上班。"

  "她不能休假吗?"

  "不能。"

  "连一天都不能?"

  父亲坚持道:"如果她来这儿,她会影响你报考音乐学院。她会让你分心。她会惯着你。她的溺爱会削弱你的意志。你现在比以前坚强了,但你还得更坚强些。一个宠你的妈妈只会动摇你的决心。"

  我到蔬菜市场向二叔哭诉。我央求他去游说父亲。他马上要回老家过节,我想他会同情我,但二叔只不过跟我讲了一个我已经知道的事实:父亲是个固执己见的人。二叔告诉我有一部叫《洛奇》的电影,说的是一个训练中的拳击手一定要赢一场很重要的比赛。每天他什么都不想,只是跑步、训练、击沙包、练习拳击动作。什么都不能让他分心。二叔把我比作洛奇,把我爸比作洛奇的教练,而教练的责任就是让每个人都和我保持距离。

  我问他道:"甚至我妈?"

  "甚至你妈。"

  我知道二叔是对的,但那并没有减轻我的痛楚。除非我再见到母亲,什么东西都没办法减轻我的痛楚。

42节:布告栏上的大红榜(图)(1)



  布告栏上的大红榜



  [插图:在北京的中央音乐学院前]


  离考试只有一个星期了。我从小到大还从没有这么紧张过。差不多有三千名考生会落选,无法进入音乐学院附小五年级学习。只有十四人会被录取。小孩子们从全国各地涌来报考,其中包括来自北京的本地小明星,有的和我弹琴的年份一样长,有的声望比我高,比赛获奖次数比我多,自信心也比我强得多。有些学生家里既有钱,又有关系。

  我练琴练到了炽热化的程度。我太紧张了,觉也睡不着的时候,我就继续练琴,有时一直练到半夜十二点。有一天晚上,也是练琴练得很晚的时候,我想起发脾气教授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让我心直发慌,于是我叫醒了父亲。

  我对父亲说:"发脾气教授在一场面试中做考官。应试的学生弹的是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正弹了一半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校长想要找考官中的一位,所以考官就让那学生停止演奏。等考官放下电话,他让那学生从刚才她被打断时正在弹的那半拍继续弹下去。"我对父亲说,我担心考官们会玩这个把戏来考验我们到底有多棒。我担心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头上。

  父亲觉得我不是多虑。他建议我们演练一下:他在不同的时段让我停下来,我会等上五分钟,然后再一个节拍都不漏地继续弹下去。这样练下来,我们觉得做好了准备。

  像这样停下来再重新开始的训练成了我练琴的基本程序的一部分。当我完全掌握了这个技巧,我恢复了自信,一切似乎都挺顺利,但是我又想起来,发脾气教授也会是考官之一。

  "她绝对不会录取我!她说过我没有才华!"

  父亲说:"又不是只有她一个考官。其他考官不会像她那样有成见。他们的意见会占上风。况且她有一年都没听你弹琴了,这一年你提高了很多,你会让她刮目相看的。"

  我不太相信会有那样的可能,但还有其他事情让我担心。我们从没有对赵教授提过我跟发脾气教授学琴的事。当他帮我填入学申请表的时候,在以前有过的老师那一栏,我只列了朱教授,没填发脾气教授。我想起父亲当年报考音乐学院,添错了年龄,结果没被录取。

  父亲试着将我的担心小而化之,他叫我不要把我的生活和他的经历混淆起来。他向我担保,我在考试的时候会表现出色,从此踏上一个漫长、辉煌的职业艺术家生涯。但那天晚上,我无法入睡。第二天将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在此之前,我们所有的努力,我们家所有的牺牲,为的都是这一天。我心潮澎湃,满脑子里想着落选后会有多惨,多丢脸,还有父亲更会是没法活了。

  父亲说:"到我床上来,在我身边睡吧。"

  我爬上他的床,躺在他身边。"你能不能用你的手臂搂着我?"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要求父亲对我有亲热的表示。在父亲的怀里,我过滤掉脑子里的杂音,闭上眼睛,终于安宁下来。那天晚上我睡得像婴儿一样。

  太阳一出来我就醒了。我想很早就出发,好比别人都早到音乐学院,父亲也同意我的想法。

  我坐在自行车后座,看着无尽的城市在我眼前晃过:小轿车、大卡车、公交车、摩托车,老年人、少年人、警察、工人、穿西装的白领、衣衫褴褛的小贩。我耳边听到的只有我即将演奏的音乐:巴赫、肖邦的黑键练习曲,还有格林卡作的一首叫做《夜莺》的钢琴曲。在音乐声中,我在脑海里勾画出孙悟空的形象。孙悟空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崇拜的英雄,他能克服任何困难,赢得任何比赛。他会和我一起去投考。我弹琴的时候,他会紧靠着我坐在琴凳上。孙悟空决不会被打败,我也不会的。

43节:布告栏上的大红榜(2)



  我们到达音乐学院的时候,已经有好几百名学生和家长在那儿排上了队。我仔细地打量他们,在我眼里,他们都是神童:在那边的那个男孩看上去像个天才。站在他身后的女孩一定也是天才。每个人都比我练琴练得用功,练得时间长。老师们会发现我在申请表上没说实话。我还没弹之前就会被赶出场。发脾气教授一看到我就会决定不录取我。她会高声尖叫:"郎朗没才华!我去年就告诉他了,他还不相信我!把这混小子送回沈阳去!"

  我们站到了队伍的后边,我开始紧张得浑身发颤。父亲抓住我的手,捏紧了,在我耳边悄声说:"你现在发抖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当你的双手碰到钢琴的那一刻,你一定要停住发抖,要记住我们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我太紧张了,说不出话。

  队伍蜗牛一般缓慢地往前移。我们排队排了两三个小时了,我才有勇气和父亲说上几句话:"来报考的学生真多。全中国每个人都来报考了。"

  父亲解释说:"进入第一轮考试很容易。你只用交上一盘磁带,如果考官听过后觉得还行,他们就会让你来这儿现场弹。别看现在有几千人,第一轮后只有四十人不会被淘汰。"

  我们终于排到了大楼的入口。进了大楼以后,又开始了另一轮无休无止的等待,之后才能进入设在篮球场隔壁的考场。我们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一寸一寸地更接近考场。我不久就听到了学生在演奏。有的听起来很好,有的不怎么样。我试图不去听他们,只想着我准备的音乐,在我脑海中回旋的将要决定我的未来的音乐。

  已经考完的学生从考场出来后,会停下来和我们还在排队的人说话。一个女孩说:"我弹得太糟了。每个人都弹得很糟糕。考官看你的眼神就像匕首一样。"

  听她这么说,我想起了我在太原的第二次比赛,我输掉的那一次。当时也有些在我之前演奏的小孩子说过类似的话:"我弹得不好……每个人都出错……考场里面一团糟。"他们是想要吓唬我,这个女孩也不例外。说白了,她是在说:"我没弹好,你也不会弹得好。"

  当我终于走进考场时,我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坐在考官中的发脾气教授。我不敢冲她看,但我感觉到她在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我很害怕。父亲像往常一样拍了拍我的后背。我笔直走向那台大钢琴,在考官面前小鞠了一躬,然后坐下来。我想象孙悟空就坐在我身旁,于是就开始弹了。

  弹完之后,我不太确定自己弹得怎么样。父亲和二叔一个劲儿地让我放宽心。他们说:"你一定会在前四十名里面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我有疑问。万一发脾气教授说动其他考官一起反对我怎么办?万一他们发现我没把她列在申请表上怎么办?

44节:布告栏上的大红榜(3)



  过了两天,音乐学院才张榜公布过了第一轮的学生的名单。音乐学院的传统是在布告栏里贴一张大红榜,上面用黑色的浓墨列出进入第二轮的四十个学生的名单。

  郎朗榜上有名。

  在中国,红色是代表喜庆的颜色。我在大红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如释重负。发脾气教授没有毁掉我的机会。我过了一关,但下一关要艰难得多。四十个考生中只能录取十四人,但进入前十四名还不够,因为只有前七名能拿到奖学金。没有奖学金,我负担不起上音乐学院的费用。对我来说,拿第八名并不比拿第两千五百名强。

  而且,下一轮考的不仅仅是演奏,还有音乐理论及和声学的笔试。考官会奏出一个和弦,你得听辨出来,说出名字:三和弦、七和弦、不协和和弦、增减和弦等。接着还要忍受煎熬,接受节奏型的测试:考官会飞快地演示,而你必须重复考官的演奏。那不是我的强项,所以我很担心,而第二轮考试前还有好几天的时间可以让我担心。

  音乐学院给进入第二轮的四十名学生按排了琴房,供我们排练演奏的曲目。因为家长不能进入校园,这些学生的父母,甚至爷爷奶奶便站在校门外,透过琴房的窗户鼓励、责难或是指点他们的孩子,那样子就像体育比赛场上尖声叫嚷的观众。因为一家一个小孩,每个人都对家里独生宝贝的命运前途格外地关注。"你弹得太快了!你弹得太慢了!你弹得太散漫了!"有的学生对这样轰轰烈烈的场面无动于衷,他们会右手弹琴,左手和朋友打牌。有些父母不善于识别音乐,他们把别人的演奏当成了自己孩子的演奏,冲着琴房乱发指令。父亲不会这样。他从不会把我和其他任何人弄混。他知道我弹琴的手法、风格和乐句划分的特点,他比我还要了解我弹琴的方式。要是他喊出指令--"郎朗,把最后一个乐章再弹一遍,不过这次连奏要再流畅连贯一些"--我会听他的。

  可是在第二轮考试前的那些天里,我分派到的练琴房离大门很远,这当然对我不利,因为父亲听不见我弹琴,没办法给我指点。

  琴才练了一天,父亲就建议说:"试试看,能不能和靠近大门的哪个学生换间琴房。我必须得听你练琴。"

  第二天,我顺着过道一路走去,问了几个学生能不能和我调换房间,但他们一口回绝了。当然他们和我一样,都想让父母来指点他们,而竞争又是那么激烈。我几乎就要放弃,决定不去敲离大门最近的那间琴房的门。有什么用呢?我看够了别的小孩子抛给我的冷眼。但我还是敲响了门。门打开了,我一下子认出站在我眼前的男孩。他也是从沈阳来的,我五岁那年参加地方钢琴比赛荣获冠军,他就是名列第二的那一位。他比我年纪大,现在已经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了。

45节:布告栏上的大红榜(4)



  他说:"郎朗,你当然可以用这间琴房。你应该靠你爸近点。他能帮助你。"

  他的姿态让我很感动。即便是在竞争激烈的音乐学院,还是有人以助人为乐。因为父亲和我屡次受到我们沈阳"朋友"们的嫉妒和暗算,他的友善和慷慨更显得意义非凡。

  第二轮考试的中心曲目是莫扎特的一首奏鸣曲。父亲知道,演奏这首曲子需要极其敏感的处理。他隔着窗户指点我,他的高声喊叫成全了我敏感的演奏。这听起来很可笑,甚至显得自相矛盾,但不知为什么,我们的合作方式是有效的。

  我恢复了自信,但仍然感到紧张。毕竟,这就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不成功便成仁。在第二轮考试的前夜,我回到父亲的床上,让他搂着我睡。但即便是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我仍然睡得不很安稳,心怀忐忑,担心自己会失去这次机会,就像父亲多年前失去他的机会一样。

  天一破晓,我俩就都醒了。中午时分,我们来到了音乐学院。下午一点钟,我参加理论考试。三点钟,父亲像往常一样拍了拍我的后背,我向包括发脾气教授在内的考官们鞠了一躬,然后开始演奏。我弹了三十分钟,是我从小到大弹得最好的一次。

  那天晚上,我梦到一群龙在身后追我。我穿过火焰,飞过天空,跃过黑色的云朵,向追我的恶兽投掷闪电。接着,真正的雷鸣把我惊醒。一阵来势凶猛的夏日的暴风雨向北京袭来。父亲骑自行车带我到音乐学院,我们俩都给淋得透湿。二叔已经在那儿等我们了,他也想来看他们放榜。

  我在二叔和父亲的簇拥下走进了主楼。在大厅的尽头,我可以看到那张大红榜,还能听见小孩子和他们父母哭泣的声音,还有些叫骂声。我突然失去了向前走的动力。我没有勇气去弄清楚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在前十四名,更别提前七名了。父亲和二叔走在我前面,先是一路小跑,接着简直就是狂奔起来。我看着他们顺着大红榜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沉默。

  接着是一声狂喊。

  二叔兴高采烈地叫起来:"郎朗,你是第一名!"

  我看到父亲笑了。我们搬到北京已经有一年半了,他还是第一次笑。

  我欢呼雀跃,一路跑到大红榜前。当我看到自己列在榜首的名字时,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叫声。我想要拥抱什么人,而我最终拥抱的人是二叔,不是父亲。接着我们去给母亲发电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46节:重新开始(图)(1)



  重新开始


  [插图:在第六届"星海杯"钢琴比赛上获头奖后和赵教授合影]


  父亲告诉我:"竞争才刚刚开始。"

  我问他:"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刚刚才考了第一名。"

  "对,这个第一名是你们学校的排名。这确实不错。"

  我纠正他道:"比不错要好。应该说非常好。我们不需要付学费,而且今后赵教授给我上课我们也不用交钱了。"

  "郎朗,一次胜利是不够的。况且,你这赢的不是比赛。你只是获得了音乐学院的录取。"

  "但这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呀。"他还想要什么呢?

  父亲说:"还有比这更重要的。现在北京就有一场比赛,叫做星海杯全国少儿钢琴比赛。我们现在就得开始做准备。"

  父亲先前答应过我,一旦通过入学考试,我们就回沈阳住上四十天。我已经有两年没有回老家了。现在,父亲说我们回去只能停留二十天。他觉得沈阳有太多让我分心的东西,尽管我已经同意,在沈阳的每一天我都会上下午各练四小时的琴。每天我只有两小时的时间,可以去探望亲戚和我的朋友们。

  虽然我有些失望,但我仍然热切地盼望着回老家。入学考试前连着三个月父亲都没让母亲来看我们。只要我能再感受到她双臂拥抱我的滋味,无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我太想看到她了。

  我们动身的那天是一个星期五的早晨,天空降下倾盆大雨,雨水泛滥了整个城市。我们按理那天晚上就能到达沈阳,但所有的列车不是延误就是取消,我们一直到星期天才抵达沈阳。母亲没得到我们的消息,焦虑万分,害怕我们淹没在洪水里。当我们终于到家时,她高兴得哭了。

  但是她的喜悦没能持续多久。我发高烧,一下子病倒了。因为我高烧不退,家人赶紧把我送进了医院。我当时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一个劲直担心自己再也好不起来,再也没法弹钢琴,没法看我的朋友们了。

  父亲站在我的病床边,对我说:"你当然会好起来的。"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他关心的只是我的身体状况,只是他的儿子是否能尽快痊愈。但是他很快接着说:"发烧拦不住你。什么都拦不住你。你会好起来,继续练琴,你会在星海杯全国钢琴比赛上拿第一名的。"

  在我高烧不退的那几天里,我做过很多梦。在有些梦里,巴赫跟我说话。他跟我说中文,给我动力,鼓励我挺过病患,好回去继续练琴。他说话极有权威,我信任他,但最让我兴奋的是巴赫知道我的名字。

  最后,我终于出院了。我爱戴的冯老师邀请了我所有旧日的朋友,专门为我在她的教室里组织了一场聚会。他们都来恭喜我考进音乐学院。听到他们美好的祝愿,我很欣慰,但我心里止不住要想着将要到来的比赛,想着要赢得比赛必须付出的努力。我去探望太姥和奶奶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觉。我很高兴看到他们,他们宠我溺我,让我很享受,但我心里仍然不得不惦记着早点回家练琴。我住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院,没能跟上父亲给我制定的练琴进度。

47节:重新开始(2)



  父亲最初跟我提起参加比赛时我有自己的看法,但现在我没有任何保留意见。我在报考音乐学院时拿了第一名,我还想重复那次的成绩。我喜欢胜利的滋味,一想到击败所有的竞争对手,我就兴奋不已。

  我在沈阳老家待的时间虽然不长,朱教授还是给我上了几堂课。她帮我准备我在星海杯比赛上要弹奏的曲目。和以往一样,她不仅给我鼓舞,同时也能让我平静下来。

  她说:"郎朗,你既要是一名有才华的钢琴家,也要是一个快乐的男孩子,你一定要在两者之间保持良好的平衡。你一定不要忘了和朋友们玩耍,玩你的玩具,读丰富你的想象力的故事书。"

  我说:"朱教授,我除了练琴,真是没时间干任何事。"

  她问道:"这话是你说的,还是你父亲说的?"

  "离比赛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这次比赛后还有下一次比赛,然后还有下一次。"

  "我要在所有的比赛中拿第一名。"

  "也许你能拿第一名,也许你拿不到第一名。比赛并不总是公平的,最有才华的人并不总能获胜。"她对我说,最重要的是把音乐之美带给他人。比赛仅仅是块敲门砖。不管我在比赛中拿第几名,我的才华不会就此消失。

  在某种层次上,我知道朱教授的话有道理。但父亲已经跟我讲明了,如果我星海杯拿不了第一名,他一整年都不会让母亲来北京看我。我一点也不怀疑他会说一不二的。我必须不断练琴。我必须获胜,这样才能接近母亲。况且,我也想要拿第一名。

  在家里开开心心地住了二十天后,我回到了北京。我的身体完全康复了。我开始认认真真地为比赛做准备。因为我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又获得了校方奖学金,我有机会为许多钢琴老师弹琴,接受他们的批评指导。父亲故伎重施,穿上他的警察制服,混进学校教学楼里。他听到老师指导其他学生,就仔仔细细地记下来。他还注意观察新的教学技巧,然后一五一十地传授给我。尽管如今我是音乐学院正式录取的学生,父亲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

  他和学校最年轻的一位教员,张老师,交上了朋友。中央音乐学院当时非常保守。年长的教授们在学院里有很深的资历,不太可能关照一个既没钱又没关系的小男孩。虽然我在录取考试中拿了第一名,但那起不了任何作用,事实上,那反而惹来了一些人的忌恨。但是张老师很年轻,还没有深入学院内部的既有体系。他觉得和我还有父亲有共同语言。他思想开放,热爱音乐,有一套丰富的音乐碟片收藏。他还是我所遇到的最具音乐鉴赏力的人中的一位。父亲的听力很敏锐,但即便是父亲和我没注意到的乐曲中细微的差别他也能听出来。最重要的是,张老师对我坚信不移。和二叔一道,他成为了人数不多,但很忠实的郎朗拉拉队的一名正式成员。有了这样不断壮大的支持体系,我觉得自己会无往不胜,而星海杯比赛也越来越不像一场让我担心的比赛。

48节:重新开始(3)



  然而,一天,我得知一个比我高一年级的姓杨的学生也加入了比赛。更糟的是,他要弹的曲子和我的是同一首--《车尔尼练习曲第31首,作品740号》。我七岁那年参加钢琴比赛,结果得了那只金丝毛玩具狗,而杨正是那个获得头等奖钢琴的那个男孩。他那次击败了我。如今我能击败他吗?

  班上的同学都奚落我:"你不可能击败他!他比你强。他是六年级的第一名。六年级的第一名总是打败五年级的第一名。你一点戏都没有!"

  父亲说:"别听这帮孩子胡说。他们想要搞混你的脑袋,好让你弹琴时犯错。你只要管你练琴就是了。"

  然而又一个不利因素出现了。一共有二十名学生参加比赛,我被按排在第二位上场。这怎么能让我不担心?在比赛时越往后上场越好,因为你可以先听你的竞争对手弹,然后再演奏。

  我对父亲说:"我心里不踏实,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在我后面弹的学生能听到我是怎么弹的,然后他们就能弹得更好。我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我太担心了。"

  "今晚我搂着你一起睡。你会睡个好觉。你醒来后会精神充沛。你走上台前,我会拍拍你的后背,就像以前一样。你会弹得完美无缺,精彩纷呈。你会获胜的。"

  比赛在音乐学院校园里的大礼堂里举行,有八百名观众来观摩。评委和入学考试的考官们几乎是同一批人,发脾气教授也在其中。上一次我在她面前演奏的时候,她没能阻止我拿第一名,也许这次她能成功。

  我弹了车尔尼的练习曲、一首肖邦的华尔兹舞曲、一首巴赫的前奏曲与赋格曲、一首贝多芬的奏鸣曲,还有一首中国曲子。我觉得自己弹得还不错,但那时我已经失去了任何客观的思考能力。当我结束的时候,我能听到父亲、二叔、张老师和我堂弟的掌声,但在诺大的礼堂里,他们的掌声显得单薄。其他学生有成群的家人和朋友助阵,他们获得的掌声雷鸣般响亮。杨弹得格外地出色,虽然很难拿他的技巧和我的技巧做比较,我无法忘怀他曾经击败过我的事实。

  我得等到第二天才能知道比赛的结果。一共会有六人获奖:三等奖共三名,二等奖两名,一等奖一名。第一名会得到一台黑白电视。我特别想要一台,好看卡通,看足球。

  第二天到达音乐学院的时候,有人告诉我们,因为评委之间有不同意见,结果还没出来。一个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飞快掠过:评委们在争论什么呢?发脾气教授是不是在劝说其他评委给我打低分?我们心急火燎地等待着,先是一小时,接着两小时、三小时、四个小时过去了。等了那么久,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于是二叔把我带回家。父亲和张老师留了下来。

49节:重新开始(4)



  我不知道我是几点钟醒来的,但我记得当时我弄不清楚我是否仍然在做梦,因为父亲高高地俯视着我,满脸笑容。

  他说:"第一名。"

  我不得不问他:"我是在做梦吧?"

  "你好好醒着呢,而且你赢了。"

  张老师站在父亲身边。他说:"评委等了好久才终于走出房间。你叫她发脾气教授的那个老师走在前头,第一个看到我们。我问她:"谁赢了?"她说:"郎朗。"我问:"你投了他一票吗?"她说:"没错。我没法不投他一票。我如今已经无法否认他的才华了。"

50节:八大侠客(图)



  八大侠客


  [插图:孙悟空的功夫动作]


  我们搬到了北京另一个小区,离音乐学院近一些,但比我们原来住的地方还要糟。父亲、堂弟和我共住一间房,四周的墙壁比原来的还要薄。小老鼠们穿墙入室,来去自如。房间里从来是不见天日。我们和其他五家人共用一间厕所,厕所总是需要修理,一进楼门,你就能闻到那股味儿,真是让人恶心。邻居们并不爱好音乐,当然这也是不足为奇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兴奋我们家又有了一台电视。世界杯决赛巴西队靠罚点球一举击败意大利队,让我看得过瘾极了。父亲甚至允许我每晚六点半到七点看卡通片。但是我赢得星海杯比赛最好的奖品是父亲答应母亲来北京看望我们。她看到我们新的居住环境时一定很心疼,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领我去玩具店买了一套新的变形金刚。

  赢得星海杯后,我被公认为中国九至十二岁年龄段中最优秀的钢琴手。然而尽管有母亲为我而骄傲,尽管她来看我让我很开心,我仍然无法松弛下来。父亲留意着每一次钢琴比赛,他最近又听说了即将举行的一场国际比赛。他对我说:"全国比赛不算回事儿,国际比赛才是动真格儿的。"我央求母亲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但是她告诉我在北京找工作不容易。她答应我说,每隔两三个月就来看我一次,而且我们还可以继续通信。她说:"你爸一心只想为你好。大多数做父亲的对儿子没他一半关心。"

  我知道她是对的。父亲从来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人很难相处,但他同时也是我的最佳盟友,时时给我以力量。当我走进比赛场地时,只要他在我后背一拍,我就感到信心倍增。有父亲在我身边,我知道我真的有机会成为第一名。

  中国国际钢琴比赛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体验。任何不满十八岁的钢琴手都能参赛,而我当时还不到十一岁。父亲给我指明了三个主要的对手,他们都是在音乐学院学习的学生:有两个男孩,一个叫翟,一个叫明。还有一个女孩叫红。他们当时已经能演奏李斯特和拉赫玛尼诺夫出了名难弹的曲目。他们已经深入到了贝多芬的晚期奏鸣曲,而我才刚刚开始学习贝多芬早期的奏鸣曲。我觉得自己肯定比不过他们。

  父亲说:"练琴再刻苦些,你就能行的。"

  我说:"可是一天也就只有这么多小时啊!"

  他还是不依不饶:"你再专心些,就能取得更大的进步。你必须把每小时练琴的时间看成是稀有商品,一分钟都不能浪费。"

  我是个自信的小孩,但我也很现实。翟和明两人都曾在国际比赛上获过奖,翟甚至在美国的斯特拉文斯基钢琴比赛上拿过第一名。我在音乐学院里听他们弹琴听过很多次,他们弹得非常出色。我们都热切盼望能代表音乐学院参加下一轮的比赛,但是要进入下一轮,你就必须在选拔赛中排在前四名。任务相当艰巨。

  就在我需要额外帮助的时候,我恰巧听到了评书《童林传》。中国每一个地区都有自己的武术流派和大师,但童林艺高群雄,把自己称为八大侠客之首,因为他从每一派的武术大师那儿学来了技巧,将它们融会贯通,创下了自己的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路数。我练琴的时候,想的就是童林的技法。翟比我大四岁,技艺惊人,在我脑子里,我把他称为北派大师。我把明称为南派大师。就像童林一样,我也从我的对手那儿学习技巧。我把他们技法的精华拿来,融会贯通成为我自己的技法。我由此宣布自己超越了他们:如今我是八大派钢琴大师,中国钢琴的少年天子。

  当然那只是游戏,但玩这样的游戏让练琴不那么吃力。我每天都听一集评书,听如何成为大师中的大师。在我卖力练琴的同时,我想象自己正身临其境,经历着故事中的冒险和战斗。我明白要想战胜那些比我大的孩子们,我必须有一颗勇士的心。

  当然,那时候我早已熟悉了准备比赛的惯例。比赛前的几个星期日子过得很紧张。先要上学,但除此之外,我就只是吃、睡、弹钢琴,从不停歇。脑子里除了跳跃的音符从没有任何杂念。一心只求琴弹得准确无误。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是数着过,直到上场演奏的那一刻。

  有些习惯已经成了一种我所依赖的仪式:在比赛前夜,父亲搂着我一起睡;在我走上台之前,父亲拍一拍我的后背;当我走到钢琴边时,我会在脑海中呼唤出我的战友的形象--从前是孙悟空,如今是童林。

  比赛的时候,我弹了一首肖邦的回旋曲。观众的反响极其热烈。

  "那个小男孩是谁?"

  "真不敢相信他和比他大五六岁的孩子们弹得一样好!"

  "他是从哪儿来的?"

  "他真是不简单。"

  但是到最后,我只拿了第五名。我没法像前四名一样代表音乐学院参加下一轮的比赛。我出局了。翟、明和红都在前四名,还有另一个女孩,我本以为我胜过了她,结果她也排在前四名。评委们说,因为她已经快十八岁了,这次就是她最后的机会。他们说,我还会有其他机会的。但自然我并不那么看。我认为有才华的人就应该获胜,无论有什么其他的考量。

  父亲说:"你肯定应该是在前四名,但生活并不总是公平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向前看。赵教授了解到,还有另一个国际比赛,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那个比赛比这次还重要。"他的平静让我很惊讶。看得出来,从某一刻起,他已经不再怀疑我的能力了。如今我的失败是其他人的过失,而不是我的错误。

  一个月后,选拔赛上拿前四名的学生在中国国际钢琴邀请赛下一轮的比赛中全军覆没。这意味着没人能代表中央音乐学院参加决赛。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作为"八大派大师"的我本来是可以进入决赛的,评委们那么早就把我刷下去实在是一个错误。

  但是我的失望很快就被参加下一场比赛的兴奋感所淹没。比赛会在德国举行。在我生命的头一遭,我将要踏上诞生过贝多芬、巴赫和勃拉姆斯的神奇的土地。

添加时间:〖2013/12/25〗    浏览次数:〖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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